Side:Masaki Aiba
──於是。當吻落下。
這一次和也並沒有問他。
是不是能夠永遠在一起的,那個問題……
Episode 25
河岸邊開滿了紅花石蒜。
這名字是和也告訴他的。
中學時,騎著腳踏車經過河堤邊,雅紀被那片艷紅花海迷了眼,駐足停下。
好漂亮……禁不住這樣讚嘆道。
和也帶著一絲微風來到他身旁。
雅紀,你不知道那是什麼花嗎?
他搖搖頭。
和也伸出手來。指頭圓圓的,相當可愛。
那是紅花石蒜。
終於追上的潤在身後暴躁的嚷嚷。
別名曼珠沙華。但是更多人叫它。
──彼岸花。
月光下的曼珠沙華,泛著血一樣的深色魅紅。
坐在一片朱紅花海裡,感覺腦子鈍鈍地疼著,頭痛是雅紀的老毛病……
花粉惹得他頻頻打噴嚏,找到衛生紙擤了擤,抬眼,卻看見翔。
騎著腳踏車,要上哪去呢?……
雅紀跌跌撞撞地撥開花叢,騎上自己的單車,尾隨著翔,到了車站。
和也就站在地鐵站出口處,低頭玩著電玩。
和也在黃金週時拼命打工,領到薪水之後立刻存起來。
雅紀時常看見他對著存摺上逐漸向上攀升的墨色數字鬼鬼祟祟地笑。
因為實在笑得太陰險了他忍不住叫:小和你好詭異啊!
和也卻只是回頭給了他一記白眼。
我們以後就靠這本了你懂不懂?什麼都不知道的BAKA給我閉嘴……
距離太遠,翔和和也到底都說些什麼雅紀根本聽不見。倒是看見和也皺起來的眉間。翔賠罪似的笑出來,嘴角揚起的弧度和面對自己時並沒有什麼兩樣。
伸手去撫摸和也頭頂的動作好輕好輕……霎時週遭景物全暗了下去。
就像電視劇一樣,除卻主角以外的一切,全數失焦。兀自掩藏在深深的黑暗裡。
記憶就從那天開始變得支離破碎。
時常一回過神,便已身在河堤邊。
河面平靜無波,身旁鮮豔紅花在風中抽枝散葉。柔軟的花瓣,在掌心裡舒展。
雅紀伸出手,將那些花瓣,全都揉碎。
於是便從指間滴下,好像鮮血一樣黏稠的,譎紅色花漿。
夜裡。電話鈴響了,一定是小和。
雅紀從來沒有接過和也打回家的電話,每次都會碰巧被翔接走。
接著便聽到翔低低聲地說嗯,好,知道了,馬上去。
那天晚上空氣很黏,好像隨時要下雨的潮濕樣子,空氣裡半點風都沒有。
院子裡開出了夜來香,整座房子一夕盈滿暗香,滲進地板縫隙裡,衣袖。
過分濃郁的香味讓人頭昏腦脹,眼前一切突然變得飄搖起來。
意識過來。雅紀已經拽住了翔的褲腳。
勾著翔的頸子可以看見對方在自己體內進出的樣子,那令他既羞恥又興奮。
淫穢水聲伴隨翔在耳邊的呢喃漸漸使自己沉淪。雅紀哭出來,因為高潮了。
慢慢回復意識,抬頭看見時鐘,還有外面淅瀝降落的雨。
小和出門的時候有沒有帶傘?
他沒有帶傘的習慣。今早天氣晴好,氣象預報又說夜裡降雨的機率是零……
翔抱起他往沙發去,雅紀跨坐在他身上,貼合著的胸口可以聽見彼此的心跳。
後來潤回來了,對他們生氣吼叫,甩門出去。不知道是不是被撞見的關係,翔突然又興奮起來。雅紀主動抬起身體抱著翔的脖子慢慢坐下去,世界安靜下來。
只餘下他們的喘息,與在自己體內悉數可辨的脈動。
再一次高潮的瞬間腦中卻並非空白,而是他很熟悉並喜歡的和也的笑臉。
彷彿沾染窗外雨滴一樣光潤漂亮的星星眼。
雅紀,我們會永遠在一起的,對不對?對不對?
他總是說對,只能說著……對……然後吻他……
懷抱著對翔的愛意與對和也的愧罪感。
相葉雅紀覺得,自己總有一天會瘋的。
可是他終究平靜的活著。
翔倒在和也身上,他們先是一起不知所措的看過來。
接著和也立刻推開身上的翔。
「翔。遊戲機給你收拾了。」
拍拍身體站起來,迅速走回房裡,門關上時啪咑一聲。
雅紀愣愣站在原處,看著凌亂的客廳,以及呆滯的翔的側臉。
腦子裡好像有許多蜜蜂一同拍動翅膀般嗡嗡作響。
窗外是院子,雜草叢生,本來應該是這個樣子的。
可是恍惚間雅紀卻看見,這裡那裡,開出了好多好多曼珠沙華……
並沒有聽見自己的尖叫聲。他叫了,只是聲音哽在喉嚨裡發不出。
胸口好像被大石頭壓著,又像被人硬生生地按進水底,喘不過氣。
胸口浮現的那種情緒他從來沒有經歷過。
他最近才知道曼珠沙華的花語是嫉妒……
相葉雅紀完全不是一個善良的人。
他既自私又貪心,而且時刻嫉妒著。
他要所有人都喜歡自己,其餘的最好統統下地獄……
翔朝他走來,似乎想要辯解。可即使不解釋雅紀也明白,那只是一個出現得非常恰好的巧合而已。於是他推開翔的擁抱,有些意識模糊的往房裡走去,可是因為太習慣結果走錯了,察覺到的時候雅紀已經站在和也房裡並且把門帶上了。
拉攏的窗簾裡透不進絲毫明媚的午後陽光,和也抱著膝蓋,坐在房裡最陰暗的一處角落裡,一雙極淺的咖啡色瞳孔在深幽處擴張,隱隱約約閃爍著微弱的光芒。
雅紀走過去,就像無數個夜晚那樣,他伸手撫摸和也柔軟的頭髮,那些會立刻糾纏住手指的細膩髮絲。視線交會的瞬間,雅紀傾下身去,和也伸開雙臂攀上來。
除卻雙唇相觸的聲響以外再沒有其他。
是和也先開口。
「雅紀。」
「嗯。」
「問你個問題好嗎?」
「嗯……」
「如果,我是說如果喔。」吞吞吐吐,害雅紀忍不住緊張起來。
轉過頭,發覺和也的喉結動得好明顯啊。會是怎樣的問題呢?
要是胡亂回答惹得他不開心,那就不好了。
「如果有一天,我和翔一起遭難,而你卻無論如何只能救回一個的話……」
「你會先救誰?」
雅紀知道自己不該遲疑的。
每當和也問出奇怪的問題。
可是,他真的不知道啊。自己究竟該給出怎樣的答案。
重要的不是他真正的想法,而是,和也心中的希望……
他們明明早就約定好要永遠在一起……
和也凝視著他,突然笑起來,古怪而鬼祟。
拉起棉被將兩個人一起罩入不見五指的黑暗中,聽見和也輕輕的聲音。
別想了,BAKA。
我們來睡午覺吧……
一切就好像沒發生過一樣。
一個不錯涼爽的晚上。
雅紀和翔悠悠哉哉在沙發上看電視。
起居間的燈全滅掉了,響應社區節能減碳愛地球活動。
智被潤拉著去上英語補習班,和也則依舊沉迷於刷新提升存款簿上的數字。
手裡攢著遙控器,雅紀盯著螢幕上跳動的光點,把懷裡的零食一把一把送進嘴裡。
聽不懂的語言,也沒有配字幕,節奏遲緩。肯定是法國電影,不知所云的浪漫著。
雖然完全看不懂也不知道裡面的人物究竟都在說些什麼雅紀依然看得很專注。
不斷重複著把食物送進口中的動作,於是手裡一抓空的時候他便有些愣住了。
吃完了啊……
左顧右盼想著上誰的房間去偷取,發覺隔壁的翔一直望著自己。
「怎麼了?」雅紀摸摸鼻子、嘴邊,沒有沾上爆米花啊。「我臉上又沒有螢光幕。」
翔笑起來,指了指茶几底下。那裡還有幾包前陣子潤買回來囤積的薯片。
找到薄鹽口味的,用力拆開。
「其實,我有事想跟你說。」沉默了半晌,翔說。
「嗯。你說啊。」
「想第一個告訴你。」
「那還不快說……」
「我要回家了。」
「回家?回家就回家有什麼特別的麼……」
「我所謂的回家是指,搬出去,的意思。」
雅紀從螢幕上回過神看著身邊抿著下唇的翔。
有點驚訝。
但並不是完全因為從翔口中傳達而出的語言。而是。
自己的反應。
他難道不是一直在害怕離別、害怕失去什麼,而一直撒嬌耍賴恣意妄為嗎。
那麼為什麼在聽到這樣的一席話,心中卻感到異常的。
平靜?……
「嗯。搬出去,繼承家業。」想到什麼似的,翔繼續補充。
「繼……承?」雅紀惘然的複誦一遍:「翔家裡的環境很好麼?我都不知道……」
「嗯……算,還過得去吧。因為並不是什麼值得說嘴的事所以……」
「那小智他們呢?翔跟他們說過了麼?」
「有天晚上,我的弟弟妹妹到家裡來找我,那個時候智也在,所以他是知道的,關於畢業後要繼承家業的事。」
「是因為弟弟妹妹的緣故所以才決定要繼承的麼?」
「那也是原因,但是,最終還是我自己做的決定。」
「但是翔要等到明年才畢業不是麼?」
「本來是這樣打算,但是前些日子舞,啊,舞是我妹妹。她打電話來,說父親身體不好,希望讓我先回去理解一下公司運行的狀況,將來接手也會比較容易……」
翔繼續解釋著回家、搬家、與繼承家業的事。
而那全是在此之前的相葉雅紀所不知道的事。
雅紀是喜歡翔的,也覺得自己了解他很多事情。比如翔早上下巴上好像仙人掌似的鬍渣、浮腫的臉;翔說英語時有一種特殊的腔調,好像在勾引誰,總是喜歡在他耳邊輕聲念單辭;翔喜歡穿的衣服、用的香水、習慣看的雜誌、常去的書店。
可是他卻不知道翔家裡開公司、有一個弟弟和妹妹、是有錢人家的孩子。
他在此之前所生活所存在的,是就很多層面來說和自己完全不接軌的另個世界。
如果不是在這個家裡的話。
如果不是這般陰錯陽差因緣際會。
是否,當轉轍器被重新扳動,他們各自回到自己的軌道上去以後。
就會變成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呢?
智和潤從補習班回來了,翔站起來迎出去;和也隨後進門。
翔說有事要說,於是大家便坐到餐桌上,雅紀到廚房裡弄飲料。
因為太晚了,喝茶或者咖啡什麼的,今天晚上肯定會失眠。於是沖了熱牛奶。
裝在各種顏色的馬克杯裡。紅色是翔的,黃的是小和的,藍色是小智的,紫的是潤的,綠色,是雅紀自己的。小小只,有點可愛的馬克杯,是很難得大家一塊上街時在街角一所別緻的小工坊裡買的。白色的底,有星星和月亮、房屋的圖案。
將溫順如絲的牛奶倒進杯子裡,雅紀聽見翔的聲音,很平靜地敘述著剛剛告訴過他一遍的那些:搬家的事、繼承的事、等等等等。雅紀把牛奶放在托盤上端出去,擱到每一個人的面前。結果就如同剛剛的相葉雅紀一般,沒有人有任何特殊的反應,只是問:何時搬、誰要幫忙打掃、誰要幫忙聯絡卡車之類,順利把遷出的話題結束後並分配好每個人當天的工作,又開始天南地北的聊起今天遭遇到的事。
和也首先抱怨今天一個和他糾纏整整一小時的傲客重點是搞半天居然什麼東西也沒有買!
智接著表示法文老師的下巴線真是讓人著迷。
潤說你到底是去學法語還是去看法文老師的下巴的啊浪費老子的錢!
每一個人都很平靜愉快包括翔自己本身,因為喝太多牛奶的緣故雅紀很快就覺得倦。把腦袋擱到桃心木製成的圓餐桌上,不消幾秒便睡著了。
寤寐間聽見身邊人輕聲細語商量著什麼,接著是桌椅碰撞的聲音。
身子輕飄飄的,肯定被人抱起來了;一股淡淡的香味浮在半空中,好像是潤的,又好像是翔;怎麼想智和小和是不可能抱得動他的嘛……
因為分隔兩地就會變成陌生人?
那麼曾經感受過的這份溫柔呢。
胸口的悸動,戀愛,為追逐夢想而奮不顧身的自己,傷害,或者被傷害。
原來往事是一種終究會被遺忘的東西嗎?──
長長的時間軸,這裡我們稱之為T軸,與XYZ構成四維度的空間。
在這當中,假設有數條縱橫交錯的射線。
可能偶然聚首,形成交點之後又各自向前奔去。
亦可能自始至終未曾相交,甚至連平行線這樣的說法都搆不上。
我們。
偶然在這個廣袤的宇宙中,水藍色溫柔而寂寞的星球上。相遇,然後分離。
有太多太多來不及傳達、有太多太多渴望傾訴。
但是,有一件事情,是無論如何都必須要說出口的。
那就是。
──我很高興認識你。
搬家的車子是在一個月後的某天早上來的。
雅紀抱著小雅撓牠耳朵站在玄關鞋櫃旁看著潤和智替翔把書和行李搬出去。
「櫻井翔你自己看!這是有幾百年沒擦過啊!到處都是灰塵這裡是廢墟嗎!?」
和也和翔在房間裡頭上綁著毛巾跪在地板上擦拭著好像堆積千萬年的污垢。
「哈……」
空蕩的房間連一個輕笑都會產生極大的迴音,雅紀把視線別開,走出門外。
風拂過臉龐,街道盡頭櫻花不知何時已盛開,正紛紛飄落著粉紅色的花瓣。
行李都上車後,翔坐上卡車的前座,他們輪流去和翔話別。
最後一個的雅紀將小雅從窗口抱給翔。
小兔子輕微動了一下,似乎不太願意離開自己懷抱的樣子。
翔微笑著,輕淺的笑意,自唇角漸漸瀰漫開來,漾出一片爛漫。
黑白兩色毛絨絨的小兔子就這麼滑進翔的懷裡。雅紀笑出來,抬眼。
與翔四目相望。從對方眼中看見自己的身影,與身後漫天飛舞的櫻。
「再見。」雅紀聽見自己的聲音,很平靜地,帶著笑。「翔。再見。」
翔伸出手。
下意識地縮了一下對方卻只是摸摸他的頭。
雅紀看著自己的一綹黑頭自翔的指尖滑落。
他說。
「自己保重。」
卡車引擎啟動時,好像整個地面都在劇烈搖晃。
似乎有點站不住了。
頭又開始痛,此一次比起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更甚。
好像真要倒下去的前萬分之一秒。
右手突然被一個涼涼的掌心給緊緊包覆住。
偏頭,看見經過一早上的操勞,和也有點髒兮兮的臉頰,與糾結的髮梢。
十指交扣。
車子很快駛過街角櫻花樹下。
大片大片的粉紅色麻痺感官。
指尖傳遞再熟悉不過的溫暖。
智和潤打著呵欠先行進門,只餘下他們兩人,仍站在原處。
「小和。」
「嗯。」
「那個問題,現在答覆你好麼?」
「……」
「如果你和翔一起遭難,我卻無論如何只能救起一個的話……」
在還未給出答案之前,嘴唇便被輕輕封住了。
「……BAKA。」
淚。轉瞬自眼角溢出,彷彿星辰殞落。
「你明明知道很多時候,我都不是真想得到一個答案的……」
稍縱即逝的關於他們青春與愛情的記憶。
是的。我們就在彼此的未來裡。
這並非是毋庸置疑的事情。
於是。當吻落下。
這一次和也並沒有問他。
是不是能夠永遠在一起的,那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