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二】すき
其實是知道的,關於翔結婚的事。
那時他在廚房裡做菜,客廳電視開著。雅紀預備參加獸醫師的資格檢定考試,好一陣子幾乎都沒有出門,每天不修邊幅,整個人裹得跟枚粽子似的,縮在暖爐桌裡,戴了副黑色塑膠框的大眼鏡,頂著頭雜亂的蓬毛,穿著件大大的棉絮外套,桌上堆著如山般高的書本,一邊喃喃唸著各種病名藥名,一邊用手剝橘子吃。
七點左右的新聞節目,好像咒文一樣模糊曖昧口條標準的日本語流瀉在小小的房間裡,並沒有人仔細聽。廚房裡的抽油煙機響起來的聲音又挺吵的。
所以第一次雅紀喊的時候和也並沒有注意到。
「小和。」
「小和……」
「小和!!!」
索性直接衝進廚房裡一把把自己拖出來同時還順手閉掉瓦斯爐扳正他的臉。
「啊。」螢幕上一臉正直的傢伙好熟悉好熟悉……
不是櫻井大財團家的倉鼠翔君嗎!!!???
「要結婚了呢。」雅紀說。
聲音。好像溢出前一秒裝滿了水的玻璃杯,有極度膨脹的表面張力。
微妙的平靜。
那個櫻井翔,要結婚了耶。
N年後,當他們紛紛奔三,和也依然一事無成站在櫃檯前百無聊賴地挖著鼻孔,突然驚鴻一瞥看見某人的時候,立刻反射性地抓起一旁等身大的羅莉女僕抱枕把自己擋住,可隨即又想!他沒有必要遮掩啊自己又沒有做什麼虧心事!於是就很強悍地站在那裡,你來發現我啊有種你來發現我啊你這傢伙!……可隨後又覺得!自己這樣的說法,好像很期待對方發現自己的樣子。所以。
後來雖然沒有躲,但還是利用體型的優勢,悄悄站進櫃檯後方,堆成一大遝的遊戲軟體後面,露出兩隻圓溜溜的眼睛,窺伺著,那傢伙的一舉一動。
果然所謂動物習性,無論經過多少年,也依然不會變。
例如在陌生的環境中,不安的左顧右盼,只差沒拿一枚葵花子起來磨那兩顆門牙。
倉鼠啊。
穿著昂貴西服出現在人流湧動的秋葉原商店街,只是給此處平添一分古怪罷了。
一點也不適合出現在這裡呀你……
和也在心裡這樣想。某人卻突然像得到某種啟示般一個九十度的扭頭,朝他這個方向直直走過來,不偏不倚。就是走進他所在的這家店裡,不只是偶然經過那麼簡單,而是一聲不吭表情堅毅地按下了自動門的按鈕那種。
和也像得了僵直性脊椎炎般硬梆梆地站在櫃檯。
某人說。
「先生,不好意思請問一下電器街怎麼走?……」
和也當場有種想摔倒的感覺。
「先生,電器街就在您從地鐵站出口一出來的地方。」
「啊,原來是在那裡呀。」某人垂著臉看著手裡的地圖作恍然大悟貌。說著就要走出店門,和也的青筋再度浮現額角,但他沒有出聲喊住對方,只是看著玻璃門自動開啟,某人走進店門外一大片金黃色的陽光裡。
「啊。忘了說。」某人突然回頭,,露出一個微笑。「謝謝你店員先生!呃……」
「……小和!?」
「- -現在才發現啊!?櫻井翔你果然夠遲鈍!╬」
和店長打過招呼,和也和翔走出店門外。因為是平常日的下午,亦非寒暑假,街上行人並不多。穿著奇裝異服挽著花籃的少女遞給他們印著花俏宣傳單的面紙,習慣性拒絕掉全部,回頭,翔卻已經整個懷裡都是面紙和宣傳單了。
「你就不知道稍微拒絕一下嗎!?╬」
「……人家不知道該怎麼拒絕嘛T__T」
一邊說一邊從右邊懷裡滑下來兩三包印著羅莉塔少女圖樣的衛生紙。
嘆口氣,和也拉開斜背包的束口帶。
「都丟進來啦!你這傢伙還是和以前一樣麻煩!」
翔有點不好意思地笑著,靠過來。和許多年前一樣的香水味,漂亮的杏仁眼瞇成條窄窄的細線,嘴角彎出道好看的弧度,整體散逸出一種令人心安的溫暖。
輕聲說。「謝謝,小和。」
和也抿了下唇沒有答話。
他們去了就在附近的一家喫茶店,翔的皮鞋在身後與地板摩擦出些微刺耳的聲響,打扮得奇形怪狀的女孩子送來菜單,翔一臉驚訝,但接下菜單的時候仍然沒有失禮,乖巧有禮地答了謝,在對方離去後繼續保持著驚訝的狀態注視著菜單。
「翔怎麼會過來這裡?」
冰咖啡和一客草莓聖代都送到桌上的時候和也一邊將冰淇淋舀進嘴裡一邊問。
翔摸摸鼻子。「採買電器用品囉。」
「要搬新家?」
「嗯……對。」
午後的陽光自窗櫺間穿入,蕾絲紗鏤刻的形狀在深褐色的桌面上投射出淺金色的美麗圖樣,翔擱在桌上的左手,無名指處籠罩著一片亮燦燦的美麗光輝。
停下不斷攪拌已然全部融為一體的咖啡與奶精的右手。翔說。
「原來住的那個房子太小了……」
說是有了第二個女兒所以必須得搬。搬到更大的房子裡去。
為了即將落成的新居而向公司請假外出採買日常用品的翔。
和也咖茲咖茲地啃著插在聖代上的草莓捲心餅。
總覺得在春天的午後和一個叫做櫻井翔的傢伙討論關於新居擺設的事情實在很奇怪,尤其翔一說起家人那叫餘音繞樑三日不絕,從孩子出生怎麼怎麼怎麼最近又怎樣怎樣怎樣風靡什麼偶像完全不把他這個爸放在眼裡之類云云。
說著說著翔從公事包裡摸出皮夾,遞過來一張黑白印刷的奇怪紙張。
「給你看!超音波相片。」翔昂起音調,就像每一次他興奮時那樣,傾身向前指著照片裡某一個陰影處。「這裡是心臟,明明還這麼小,心臟卻這麼明晰地顯示出來了呢。好像在告訴我們『我在這裡』,這樣子的……很不可思議對不對?……」
仍然是那張熟悉的臉,翔總是有點過長的瀏海垂下來遮著一隻眼睛,眼角眉梢透著凌厲的溫和。這就是有了妻子,有兩個可愛偶爾和自己拌拌嘴的女兒的櫻井翔。
驀地沉默下來,翔摸摸後腦杓,有些不好意思似的。
「抱歉,自顧自地高興,我好像太自我陶醉了啊……」
「你自己也知道喔。」和也笑,但他並沒有責怪翔的意思。
為人父為人夫的喜悅,也許他這輩子都不會知道了;縱然只是在身邊而已,卻能夠從翔的身上感覺到類似那樣,充滿了影響力無遠弗屆的幸福感。
組成一個新家庭的力量。
和也從以前就一直覺得他們五個人裡面,只有翔擁有能夠得到這種幸福的力量。
咖啡裡的冰塊溶解,冷氣凝成水珠沿著杯沿滑落,弄濕了一點點黑色的杯墊。
他們開始天南地北聊著各種事。畢業之後的進路。翔在公司一開始很艱辛其實現在也沒好到哪去的繼承之路,和也有一搭沒一搭的打工因為太閑而開始有點想唸研究所,潤莫名奇妙一帆風順的演藝生涯,智偶爾用郵件寄過來的奇妙大魚拓。
「那……雅紀現在好嗎?」
直到最後的最後才終於問了。
本來以為翔肯定不會問的。
好像是禁忌的潘朵拉的盒子一樣。
但他們已經不是當年那樣的慘綠少年。於是和也笑著說。
「好得不得了,明明都已經三十幾歲了,還是每天活蹦亂跳煩得要命。」
好像能夠想像出那個畫面,翔掩著嘴笑。「那他最近都在幹什麼?」
「在附近開了間寵物店。」
「寵物店?他沒有開動物醫院嗎?」。
「不,他開的是寵物店。賣飼料兼免費看診。」
「這……是不是有點本末倒置= =?……」
「這種話你留著自己跟他說吧……= =」
準備走的時候,翔很自然地起身付帳;到門邊,又很自然替和也推開了門。
門把上的銅鈴叮噹作響。
這是作為丈夫與爸爸的櫻井翔?
不。
翔從以前就是這個樣子的,和某人極端相似的氾濫的溫柔。
他記得。
走出店門外,外面不知何時下起了濛濛細雨,翔從公事包裡找到黑色的摺疊傘,撐開來,遮蔽掉他們頭頂上一片鐵灰色的天空。
雅紀的店就在對街上。而這邊的人行道,設計不良,車子從他們身邊呼嘯而過,濺起泥水。和也低頭,只看見始終走在外側的翔弄髒了的皮鞋和褲腳。
隔著豢養了幾隻紅貴賓與小小拉布拉多犬的玻璃籠子,可以看見店裡雅紀手忙腳亂安撫著一隻滑不溜丟雪貂的身影,他肩上趴著頭小小的金黃色貓咪,頭頂上有一群白文鳥不聽使喚地飛來飛去,光只是站在門外就可以聽見震天嘎響的狗吠。
「總是這個樣子,吵吵鬧鬧的。」和也把鼻尖貼在玻璃櫥窗上皺著眉頭。
每天處在這麼嘈雜的環境居然還不會得精神分裂或者躁鬱症,相葉雅紀果真是個了不起的男人。
「精神很好的樣子嘛。」翔說。微笑的臉龐映在玻璃上,眼角一閃一閃發著光。
「你別看他現在這樣,小翔死掉的時候,這傢伙可哭了三天三夜啊。」
倉鼠小翔的屍體冷冷地倒在一片濕潤的木屑裡。
雅紀捂著臉,連著三天粒米未進。哭著喊小翔、小翔。
……一聲一聲,有些淒厲的。卻什麼也喚不回了。
「小雅死掉的時候,我也有哭喔,不過我太太和女兒哭得比我還慘。」
「原來那隻笨兔子也去了天堂啊。」
「嗯。牠們都是好孩子,肯定會上天堂的。」
翔的表情,一本正經地,和也心裡覺得滑稽,但卻笑不出來。
櫻井翔這個人,就是凡事都太認真了。如果他輕率一點的話,或者任性一點的話。
一切是不是都會不一樣呢?
都只是假設。
無法驗證了。
去世的倉鼠小翔,到了天上,遇到兔子小雅,牠們一起過著幸福的生活。
啃啃草,看看花,抱怨著烏龜為甚麼這麼長壽啊他們真想念烏龜ABC君。
還有那隻總是很有趣汪汪叫活力充沛的NINO,毛絨絨地,替牠們開冰箱。
十五分鐘後,雅紀總算應付好那隻滑溜的雪貂,安定劑的針筒在鐵盤上滾動。
方才還像鰻魚一樣蠕動的雪貂,現在彷彿皮草一樣軟攤攤地裹在雅紀手上。
雅紀微笑著撫摸著那隻褐白相間的動物,一絲黑色的頭髮滑順地溜過額前。
翔始終保持著燦爛的微笑,並且一直到最後的最後,也沒有推門走進去。
他們離開那條街,一路沉默地向前走去,在下一個路口。
「我走這裡。」和也說。往那邊去是回店裡的方向,他想和店長說一聲再回家,況且他還沒有打卡。「翔如果要乘地鐵的話,往那裡。」
「謝謝。」但是翔說。「我讓司機來接我了。」
「這樣啊。」
「嗯。」
沉默半晌,翔把傘舉到他面前。「傘。」他說。「小和拿著吧,不要感冒了。」
和也便毫不客氣地把傘接過來。
「那我往這裡。」
「嗯,再見。」
「再見。」
轉身,往前走了十步,回頭,翔果然還站在那兒。看著他,微笑,揮舞雙手。
和也快步走原處。「櫻井翔,在車子沒來之前你能不能先到那附近的棚子裡躲一下?不要傻呼呼的站在這裡淋雨好不好。」
「我和司機約的地方又不是在這裡。」
「那你就去你們約定的地方啊。」
「小和不喜歡有人目送你離開麼?」
「我只是討厭被一雙眼睛賊兮兮盯著背影!」
「你是不喜歡被人家送行的人啊?」翔摸著下巴嘿嘿嘿地笑起來。「說電話的時候會率先掛斷吧?因為討厭被丟下的感覺。」
「要是通話對象是你我肯定立刻掛斷!」和也惡狠狠地說,靈光一閃。
「不管。翔你先走。」
「這是什麼結論啊!」
「快點不要囉唆!」
「不然我們同時數123然後一起轉身。」
「你以為這是在演東京愛情故事啊……!?」
眼前的翔笑得無比曖昧,和也突然感到手足無措起來,他開始喋喋不休。
「翔,快點,你來數吧。然後我們各自走往自己欲前往的方向,不要回頭。」
「哇~好浪漫。」
「本來是很浪漫的,可是因為相手是三十五歲的櫻井翔叔叔,所以就弱掉了呢。」
「小和你講話還是這麼惡毒T__T」
翔沮喪的垂下耳朵,當然這只是意象上。
本來還想繼續拌嘴,下一秒卻被狠狠扯住手臂。
往前一頭栽進翔的胸口,一輛銀灰色的積架自他們身後狂駛而去。
黑色的雨傘落在腳邊,和也抬起臉,看見被雨水浸濡得有些許濕潤的翔的前髮,它們漸漸匯聚成細小的水沫,抖落在翔的睫毛上,可以聽見劇烈的心臟跳動聲。
「好危險啊。」翔說,沒有刻意壓低音量,但很擔心的。
「小和有時很恍惚呢。你若有事我會傷心的,自己注意點,知道嗎。」
和也抬起臉,一點一點抽開兩人之間的距離,彎下身,撿起傘,笑。
「翔,快點,你數吧。」
身後翔的腳步聲,皮鞋踩在水窪裡濺起一片泥濘。
那畫面、那想像。
和也慢慢收起傘,任憑綿綿細雨落到臉上匯聚成細長的河流淌進衣領裡。
總是這麼溫柔。
翔。
總是很溫柔。
無論對誰都一樣。
深夜裡打回家的電話,每一次每一次的無理取鬧。
每次和翔通電話的時候他總是,找不到挂斷的時機。
那是謊話。
他捨不得挂斷……
翔有點無奈但依然很溫柔的聲音。說著,好,馬上,小和,你等我。
儘管再清楚不過,那份溫柔,多多少少,添加了一點不單純的。
愧罪感的成分。
但是。答應過的事情絕對會做到。
所以,不會回頭的。
所以,不會被看見。
所以,不會被察覺。
在這座城市偶然擦肩而過的,就只是如此而已了。
「你以為我喜歡過你嗎?......BAK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