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DE:SHO SAKURAI
(10)
「是翔君吧?」
「是……」
「我常聽小智說起你。說是……讀的慶應?什麼科系?幾年級?」
「經濟系,三年級。」
「真是非常優秀呢。」
「哪裡、沒有這回事。您過獎了……」
眼前身著淺金色和服的漂亮婆婆微笑著,接過他手裡的白色信封。
翔在臉上堆砌笑容,突然間,有點後悔自己方才過於隨便的梳洗。
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接到智難得朝氣蓬勃元氣滿滿的電話。
『翔!……你怎麼還在睡啊!?快點起床!婆婆說再過十分鐘要去收房租了!』
『什麼!?』翔頂著鳥巢頭瞬間驚醒:『我身上沒有那麼多錢啊!!!』
『……我們把錢放在你書桌上了!反正!你趕快梳洗一下!翔早上醒來時的臉都激難看的!快點做臉部體操恢復成平成的櫻井翔不要嚇到老人家!……』
『你廢話太多了!……』
於是演變成現在這樣的狀況。
翔不動聲色扯平自己襯衫的縐褶。能夠很輕易察覺到空氣裡的嚴謹。
似曾相識的拘束感。是過去的櫻井翔再熟悉不過的情景。
自然,清楚該如何應對進退。
於是不用照鏡子,也知道,此刻,臉上擺出的,是自己最最厭惡,卻又已成為下意識反應的那種,高尚從容,卻虛偽而做作的表情。
「……沒有看到潤君呢。」
「……我起床的時候他似乎已經出門了。」翔補上一句。「潤不太跟我們說他自己的事情,總是心事重重的。」
「翔君很了解呢。」婆婆笑起來。「是因為,潤君很像你的弟弟麼?……」
一瞬,胸口泛起某種近似但不可以歸類成厭惡的情緒。
卻不意外。
作為房東的婆婆看似輕率,其實對他們五個人的事瞭若指掌。
這就是大人的世界。這就是現實。
他們永遠不可能逃脫自己的過去,無論是輝煌,或者殘忍的。
全部。
於是他垂下眼,低聲說。
「是。」
「那麼……請一定好好照看他。」
婆婆欠了欠身。
翔反應過來想迎出去的時候,只聽見消逝在街道的盡頭的引擎呼嘯聲。
叼著筆桿通宵趕報告時聽見門鎖動起來的聲音。是潤回來了吧,腳步聲細細碎碎地在玄關那裡響起來,還有刻意壓抑的微弱哭聲,很輕,在深夜裡卻格外分明。
翔抓著筆,一直捱到哭泣聲漸漸小下去,才在潤開門之前打著呵欠走出房間,若無其事地和對方打招呼。潤掉頭看了他一眼,眼角處還有一點點殘留的淚水的痕跡。以為光線昏暗所以他沒有察覺吧,否則以這傢伙的性格絕對要掩飾的。
翔說回來啦,每天都這麼晚,潤點點頭,說累了,很困。
如果你有什麼不開心的事,我很樂意當你的垃圾桶的……
擱在門把上的手突地停了。聽見了,卻沒有轉過頭來,只是小小聲地說。
那……翔……
抱抱我。
不必婆婆交代,翔自己就沒法不去管潤。
不知是因為他是他們之中年齡最小還是在他身上看見修的影子。
他一直想念修,可父親不讓他回去。翔偷偷到幼稚園去見過一次修,那時他正在教室裡和其他孩子快樂的唱歌跳舞,大大的眼睛裡寫滿了無憂無慮。
看著那情景他突然難過起來。
從小他們兄妹三人就相依為命這話說得一點也不誇張,因為爸媽都實在太忙。
小時候他和舞經常為了誰要去給修泡牛奶換尿布起爭執甚至大打出手,最後終於認命一起學習從手忙腳亂到駕輕就熟。是啊,他們曾經如此親暱,可是,是不是時間一久,修就會忘掉他這個哥哥的存在,一如舞現在對他的鄙夷……
他們的家在高級住宅區裡,拉起窗簾可以俯瞰整個東京的夜景,窗外颳進來的風會吹倒客廳裡所有的植栽,所以他們不能打開窗戶,只能爬上鋼琴攀著玻璃凝視著遙遠地面上,中庭花園裡米粒大的藍色花朵。他知道那種寂寞,所以帶著修到中庭騎腳踏車,但去買飲料回來的時候修卻不見了,無論怎麼找都找不到,管理員睡著監視錄影器帶剛好需要更換於是什麼線索都沒有得到,回到家的時候一通電話打進來,有修的哭聲和一個奇怪的金屬聲音,他們說準備一千萬。
爸爸媽媽回來的時候什麼也沒有對翔說舞一直在哭,他們抱著裝滿現金的皮箱等待下一通指示電話,對方說如果報警就會立刻殺掉修,那時翔發現自己的膝蓋抖得沒法併攏,然後那種恐懼的感覺一路蔓延,讓他窒息。
修回來的時候連一點擦傷都沒有,被下了安眠藥放在離他們住宅區不到
然後他知道了他和舞曾經歷過的一切修都勢必再度經歷。
他們努力爬到鋼琴上拼命想要看清卻始終看不清的花朵。
也將同樣成為修對於這個家的唯一回憶。
之後他在物質以及各種面向上竭盡所能地滿足修。
翔抱著一點點顫抖的潤。
就算只是情感投射也好。
此時此刻。讓他們互取所需。
隔天翔到新宿去了,在下課的時候,若無其事走進店裡。
潤看見他很驚訝,問怎麼來了,翔說碰巧經過。但他也知道潤並沒有那麼蠢,他很清楚慶應三田校區和新宿即使乘山手線也隔了九個站的距離。
交談幾句翔想見到潤了那麼就走吧,可是潤拽住了他的袖子說翔,等我下班。
口氣輕得不大像家裡那個囂張跋扈總是捉弄雅紀的潤,翔只能說好,好……
他想自己大概永遠不會拒絕潤用這樣的口氣所做出來的請求。
然後被中居哥逮住將書包和外套扔進牆角挽起袖子在櫃檯洗碗,時不時偷空看場外嘻笑的喧嘩。明明有那麼多人翔卻總是能夠輕易捕捉到潤的形跡,蝴蝶採蜜一樣在一個個L型空間裡和不同的女孩周旋,時而邪佞地笑時而媚惑的神情。
但總覺得這兩種潤臉上最常出現的表情都不是真心。
夜裡哭泣要他抱;拉著他的袖子要他等著的,才是真實的潤……
十二點到了,舞臺上一如既往表演著放浪形骸悖逆倫常的舞蹈。
翔看見潤起身去了員工廁所,明明沒喝多少酒腳步卻搖搖晃晃。
他緊跟上去,推開廁所的門,卻在洗臉檯邊找到正在乾嘔的潤。
從鏡子裡看見他,眼底沖著血絲;翔從沒有看過潤這樣子一下慌了。
輕輕地叫他翔……眼角毫無防備地變得濕潤……
翔……我回不去了,我沒有地方可以回去了……
他上前擁住潤,可卻不知道他嘴裡說的回不去了是指哪裏。潤夜裡有時班也不回家,而且一消失就是
潤……別這樣,你都不說話我會擔心的……
翔抬起手抹掉潤眼角的淚水,潤抬眼看他。
一如初見時黑白分明,卻毫無光采的眼睛。
消毒劑、混沌的芳香劑、潤脖頸後面淡淡的香水味,漸漸往下移動。
翔恍惚地看著潤頭頂的髮旋,介於黑色與棕色之間的髮尾在末端打著糾結的卷。
抬起臉,狐媚地笑了一下;跪下去,抽掉皮帶解開褲頭;扯掉薄薄一層的底褲。
將他含進嘴裡。
「潤!不要!……」
翔用力推他肩膀可潤卻不為所動反而加速了吞吐的動作,這樣的空間這樣的情境讓射精感很快襲上來,爆發的前一刻翔狠狠推開他。
可潤卻只是笑而已。爬上金碧輝煌的洗手台,背靠著鏡子眼神空洞,嘴角揚起古怪弧度,一件件脫去衣物。沾了水看上去十分昂貴的襯衫西裝落到磁磚地板上。
一邊呼喚他的名字。「翔……」
翔搖頭,試圖把潤的聲音從腦子裡搖散。
也不去看潤的臉和表情。籠罩在昏黃光線下,他雪白的胸口嘴角淡色體液體……
「翔……」可是潤似乎又哭了,帶著鼻音喊他。
帶有無助意味的呼喊,突然和曾經歷過的無數夜晚重疊。
白色閃電劈開整個天空,讀了恐怖故事以後。修拖著毯子,到他房裡。
翔……他說……從來沒有加過哥哥這兩個字……
「……抱我。」
那時他就知道自己已然失去了拒絕的餘地。
彎下身捧起滑滿淚痕的小臉輕輕吻著眼角,察覺到細膩的顫抖,翔輕聲說。
「會輕輕的。別怕……」
潤把手備攀上來抱住他的頸子。
「因為是翔,所以……」
「我不怕。」
嘴唇交疊傳遞陌生的感觸與體溫,開始擄獲了彼此一般的深吻。
卻沒有甜蜜的溫暖,只有帶著濃稠的苦澀酒氣在彼此唇間瀰漫。
抱著潤出來的時候中居哥衝過來問他怎麼回事,翔摸摸鼻子實在也不是太會胡說只得隨便扯岀一個潤莫名其妙暈倒在洗手間的漫天大謊。結果中居哥說什麼!你居然把他作到暈倒!翔君看不出你還蠻有兩下子嘛一邊說還一邊頂他肩膀……
上了計程車後,悠轉間潤醒了,搞不清楚狀況似地環伺周圍,動了一下忽然哀嚎說好痛!扭了扭才察覺自己立場尷尬,抬起眼來一臉無辜地。
翔……
在這。快到了……潤再睡一會……翔低下頭吻了吻潤的鼻尖,撫摩他的臉頰。
潤伸長手臂攀住他的頸子,閉上眼睛的時候水氣在長長的睫毛邊緣閃動。
直到最後翔仍然不知道,那些困擾著潤的心事究竟是什麼。
所能作的就僅只是陪伴。
泡在浴缸裡,翔在手裡倒了卸妝乳仔細替潤卸妝。
從眼線開始,脣膏、粉底。脂粉褪去以後的肌膚有難以遮掩的蒼白與粗糙感。
拿毛巾抹掉那些乳液,潤坐在自己懷裡,小小聲問自己卸了妝是不是很憔悴,翔盯著他深深的黑眼圈搖頭,把他摟進懷裡。因為是潤的緣故,怎麼樣都沒關係。
潤趴在他懷裡,呼吸一點點變得滾燙甜膩,翔的手慢慢滑下去,撫到紅腫的入口。
潤低聲說翔……雖然還好疼……可如果你要的話……
他罵他,傻瓜,一手抬高他的腰藉著水的潤澤將手指送進去。纖細的雙腿輕易就因為他而分開了。潤一手搭著他的肩膀一手環著他的腦袋,時不時垂下嗔怪的眼神看過來。殘留在潤身體裡的乳白色液體緩緩流出。翔只是不想潤隔天不舒服。
……其實不清出來也沒關係。潤埋在他髮頂用帶著笑意的聲音說。
……不清出來你隔天會鬧肚子的。
……比起那個,我更想感覺翔一直和我在一起……
拉開距離潤朝著他笑得很邪門。
那樣的笑容讓翔立刻失掉了神智,只傻傻任憑潤用手指撫摩他的嘴唇。
沿著鎖骨、胸膛,慢慢地一路向下,穿過濃密的體毛。
……翔、真老實。潤握住他的,戲謔一樣低低地笑出聲。
「不是又有反應了嗎?」
浴缸裡的水一波波濺出來打濕了整個地板。
在重複而一貫的律動中慢慢的失去了意識。
最終只餘下最原始的本能去佔有彼此。
被呻吟和無止盡的慾望取代的潤的微笑、眼淚、撒嬌的言語或者一個吻。
在自己心中始終拼命想要守護,無論如何都不願意玷污的純淨領土亦不復存在。
翔跪在地上,慢慢將昨夜兩人一路從浴室糾纏出來的痕跡抹乾淨。
即使印象淡薄不可能完全忘記,儘管自己是那麼不願意回想起來。
俱樂部昏暗光線裡面容模糊的兩個少年,他們說。
Morality is shit.
那時翔對那過於直接放蕩的舞蹈感到無所適從。
可是自己。其實才是那個真正道德淪喪的傢伙。
回不了房間,因為突然很害怕看到倦眠在自己床上的潤。
突然想蹲下去,把臉埋進膝蓋里,最好可以在角落腐爛。
直到一雙腳在自己面前出現。
抬起臉,看見戴著睡帽的智懶洋洋地,向他道早安……
明明沒課還是出門了。
因為不知道怎麼面對翌晨醒來的潤甚至連帶害怕見到和也和雅紀。
什麼都沒有隱瞞地說了除了做愛的細節,在景物搖晃的電車裡。
離峰時刻來臨,人潮漸漸散去,終於車廂裡除了他們不會超過二十個人。
在陽光從對面一個和藹婆婆肩膀上投下來的陰影裡像懺悔一樣的述說告解,智什麼也沒有回應但翔知道他確實在聽。
他不停回想起自己曾經用這雙手那麼粗暴地對待智,卻也用同一雙手溫柔地牽過雅紀的手;他在親吻和也的一瞬間感到怦然心動,卻也用同樣的嘴唇在潤身上留下那麼多深深淺淺的淤跡。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個樣子,總是寂寞迫切渴望得到愛,並且強烈希望用身體接觸來證實有這樣的東西,可是在得到以後卻又瘋狂想要逃走,怎麼努力說服自己都沒有用。
剖白結束。他自己一直知道的事,說出來之後的解脫感並沒有戰勝罪惡感。
電車停在一個杳無人煙的月台,沒有乘客上下車。
翔瞪著落在巨大TBS看板上反射出來的濃豔陽光。
「動物是很敏感的哦。」智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翔掉頭看他。以及落在他頭髮上的璀璨光芒。
「發現居住地不適合,水源短缺,糧食匱乏,無適當伴侶,就會立即遷徙。換句話說,大部分動物是有遷徙與非固定伴侶的習性與本能的。定點居住、單一伴侶,本來就是人類為了道德倫常去規定出來的違反生物本能的教條。」
翔不知道那些話到底是在安慰他還是真有那麼一點根據。
只是真的很少聽見智一口氣說那麼多話,所以有點驚訝。
「知道士洛丁格鯨嗎?」
智從書包裡拿出素描本和鉛筆。描繪出朝四面八方彎曲然後組合在一起的線條。
「原始形象是出自科幻作家大原真理子的『在宇宙旅行中不斷歌唱的鯨魚』。」
最後停在紙上的是一隻在宇宙裡遨遊的鯨魚,智把畫板舉到他面前。
「後來被引用到藤島康介的『AH,MY GODDNESS』裡去了…還有很多部ACG也出現過…像像鋼彈SEED的亞斯蘭(ASTRAY)系列…或者超時空要塞7(M7)…」
看見翔出現困惑的眼神智靦腆地微笑。
「嘛,翔不知道那些的吧。總之。
「設定得都差不多,白白的…有著翅膀…唱著奇妙的歌曲…在宇宙空間裡旅行…
「把自己的存在設定為不確定…藉此在宇宙中穿梭…期待發生各種邂逅…
「但是因為設定的緣故…所以只能在任何一個空間停留兩天…
「無論是否和命定之人相遇最後都注定別離…因為是早就設定好的存在機率…」
智的意思是,他就像那鯨魚吧。
刻畫在DNA上多醣體裡的編程,註定了他此世顛沛空曠的人生。
只能不斷為了過去而懊悔,只能一次又一次的重蹈覆轍,只能,孤單。
「人……就是這麼一種容易困惑、不知所措的生物;可是,這沒有什麼好可恥,因為生命,也就是這樣一種,具有強烈不確定性的東西呀……」
智把素描本合上的時候,翔發現他們已經乘了兩圈山手線。
「啊,我到站了。」智背起背包站起來。「BYE-BYE……」
翔輕輕拉住智的手腕。
「……那個鯨魚,最後怎麼了?……」
明明早就知道答案。
他注定一輩子孤單。
智歪著腦袋朝他笑了一下。
「在漫長而寂寞的旅途中,找到了同伴。一起,去宇宙漂流啦……」
他愣愣的看著智。
「……所以翔,一邊犯錯一邊還是要試著去找呀。」
「找可以和你一同歌唱,和你一起被世界放逐也能敞開胸懷去流浪的存在。」
「然後,一生懸命地,去獲得再微小也好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