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DE:KAZUNARI NINOMIYA
(12)
碎成片片灑落街道上,曾經有過的夢想正在逐漸變形。
口中流洩出透明無色而永難忘懷的旋律,那些比言語更加重要的東西。
漸漸變得容易哭泣。變得愛抱怨、變得總是感傷、變得再也不像自己。
對著耶誕樹上的金色星星,雙手合十,朝向遠方的天空虔誠許下心願。
可是。為什麼我想不起來了?認識你以前的自己,到底是什麼樣子……
趴在窗邊,風灌入喉頭,聲音變得粗糙,帶著好像砂紙一樣礫石的質感。
將煙撚滅在窗框上,灰白煙霧輾轉掙扎幾下,最後終究消失得無影無蹤。
關上窗子拉攏窗簾遮蔽月光,房裡瞬間搖曳起一片寧靜的幽闇。
看不清床底地板上散落四處的,究竟是誰的衣服、誰的牛仔褲。
那麼就光著身子走出去吧。他的房間就在隔壁。更何況。
就算被看見又怎麼樣?
再簡單不過的道理。如果開了燈會驚醒誰的話,那就不要開了;
如果不可能得到滿意的答案,那就……不要追問了。
所以他決定不問雅紀為什麼一直到天濛濛亮了才回家,又為什麼和翔一起回家。
如果雅紀說是因為幫忙店裡的動物洗澡的緣故,如果雅紀說是翔突然跑來找他。
那麼他會相信的,他真的會相信的……應該說是除了相信以外,他又能夠如何。
逐漸適應黑暗的注視下,房裡的景物全蒙上一層幽幽的藍光。
睡得一臉安詳的智,映在牆上穿衣鏡裡頸子上一片模糊曖昧的吻痕。
和也覺得智真像個天使。總是那麼無邪,總是恆久忍耐,總是對他包容。
只是。天使流落凡間,降落於這片污穢的土地,註定是要受到傷害的吧。
真的沒有想過要報復誰。
真的努力試圖想要相信。
可相不相信又有何意義。
就像喜歡上無數曾經的某人那樣。
雅紀喜歡翔……
只是。
倘若一句情人間曾經堅貞的山盟海誓,或者永不分離的承諾都能輕易變卦。
這個世界唯一一個亙古不變的真理又怎麼可能會不是根本沒有永遠這東西。
就像是萬有引力定律一樣的呀。牛頓的發表在《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
宇宙中每個質點都以一種力吸引其他各個質點。
與各質點的質量的乘積成正比,與彼此間距離的平方成反比。
當距離越來越趨近於零的時候吸引力就會越來越大越來越大。
然而,當雙方距離為零的時候,所有的吸引力,就都消失了……
這是否表示他們應該試著保持一點距離。
或許他應該相信那些關於距離產生美感的狗屁。
或許他應該告訴相葉雅紀還有自己。
所有他們憧憬渴望都只不過是幻影……
和也走出智的房間。
結果雅紀正好出來上廁所。發現他了,彎起嘴角,笑。
好像夢遊一樣。就連在夢裡也是一臉沒心沒肺的笑……
看著窗外快要陷進地平線裡的猩紅色勾月他動了動嘴唇。
……雅紀。
被叫到名字鋪著燦金髮絲的腦袋一臉迷惑地轉過來。哎?
……我們會永遠在一起吧。
雅紀歪著腦袋眨了眨眼睛,水靈靈的。
……我們會永遠在一起對不對?
……小和你怎麼了……?
黑暗中雅紀的腳步聲,蹣跚地在地板上拖行,摸索著朝他這兒前進;中途似乎撞到桌角悶喊了一聲疼,但並沒有停下……
臉上又濕又暖,和也抬手抹臉發覺自己哭了。其實他根本就不想哭,只是這該死的眼淚怎麼也止不住,彷彿胸口的痛楚悉數轉化成極淺的抽泣那樣,他透不過氣。
因為一直拿手死死捂著嘴唇不願洩漏一絲哭聲,雅紀來到他身旁。
手指經過一絲不掛光滑的肩膀,手臂和輕微起伏的胸膛。
……小和你這樣光溜溜會著涼的……
脣落在裸肩上,暖暖的,像小雅的鼻子伴隨呼出的氣息,總有些潮濕感。
隨後,移動到頸邊,伸出溼熱舌尖,舔去覆蓋在臉頰上兩道淺淺的溫熱。
……好鹹哦……用撒嬌的語氣這麼蹭著,最後落在他唇間一枚溫暖的吻。
……你……好好回……答我……
垂下臉,額髮縫隙間雅紀的眼睛,閃爍著往常一樣的溫柔光輝。
……小和你明知道我的答案……永遠都會和當年一樣的啊……
是的。
他知道。
可是。
為什麼。
──你的每一次輕許承諾總是令我更加難過?
被抱起來,往房裡去,和也把頭埋在雅紀懷裡的時候嗅到自己身上的味道。
油畫顏料以及釉彩的味道。
智的房裡才有的味道。
雅紀不可能聞不到。可是他就是什麼都不肯說。
總是微微笑著,說些傻氣的語言,掩飾掉所有……
他以為他夠懂。關於相葉雅紀。可是此時此刻,對方心中所想的那些。
他全然無法猜透。
小心翼翼將他放到床上,熟門熟路拉開衣櫃摸到睡衣替他換好,自動自發爬上另外半邊床,把溫暖的嘴唇貼在他眼皮上說小和,睡吧。
熟悉的溫柔語調一如這許多年來的既往。
和也看著立刻閉上眼微開了嘴的雅紀。伸出手指,慢慢撫過同樣無比熟悉的眉眼,因為太喜歡往外面跑曬出來的雀斑,漂亮豐滿的嘴唇,肌膚細膩的臉。
如果試著接受人就是這樣見異思遷的動物,是不是能夠活得正直開朗一點?
如果試著接受這段羈絆自始至終都不是愛情,他心裡是不是能夠好過一些?
因為活在自己構築的謊言裡以致於忘卻真實。
因為曾經有過的無數次近似於愛的吻、抱擁、交纏亦或者撫摸。
而忘卻了和自己十指交錯的只是自己。
人怎麼來到這個世界上就會怎樣離去。
沒有誰是誰的救贖。沒有誰非要誰不可。沒有誰非要誰才能夠活下去。
最最確鑿的證據莫過於,昨夜被智擁抱時,他同樣感到溫暖。
就算眼前是個深淵,我們仍保有選擇是不是要跳下去的權利。
如果、當初、早知道的話、就一定……
……如何?
高潮的瞬間,一樣溫柔的語言、彷彿一格格短暫播放的細小動作、愛。
如果真的曾經有過,屬於他們兩人關於愛的存在……
太過長久的凌遲,麻木應該感受到的痛楚,不知何時產生的習得無助。
再也不會感受到痛。那些將對方抽離便會支離破碎的過去十數年生命。
曾經以為他們之間流轉著的,就是那樣強烈的東西……
可是事實卻不是那樣。
被智進入的時候和也有點慌張,並非膽怯於陌生的痛楚而是發現在這之前他居然都沒有想起雅紀;他想自己會就這麼隨著和不同的人重複相同的行為而慢慢淡忘雅紀在他身體裡的感覺或者他這個人的存在嗎?他還真以為他們之間是和了血刻在骨髓上的,可其實只要刻意掩蓋仍然能夠遺忘。
多麼的可笑。
他明明那麼痛恨別人的背叛或者心猿意馬三心二意。
而如今卻發現到,這竟是能夠如此輕易做出的事情。
永遠。
愛情。
如果全都是些無解的問題,如果本來就沒有一個正確答案。
那就不要浪費時間去思考會比較好。
他想學習BAKA。人家現在無憂無慮睡得流出了口水……
和也拉起被子鑽進雅紀懷裡。
迷迷糊糊間,雅紀似乎說了什麼,可和也完全沒聽清楚,就這麼沉沉地睡了過去。
隔天工作時覺得腰隱隱在疼,和也心想這不會是報應吧,可問題他和雅紀又不是夫妻這也不算出軌,老天沒必要這麼快就懲罰他的紅杏出牆呀。趴在櫃檯上瞪著透明玻璃版下面的遊戲卡匣,時間還早店裡人稀稀落落,百無聊賴看了手上的電子表,突然想起再過一個禮拜雅紀的生日就要到了。猛地從椅子上彈起來人就撞上擺在後面客人預定的因為太大太佔空間所以擺在櫃檯的模型。用黏膠把不小心折了一點的機械手臂完美無缺修補好,抬起頭看見櫃檯前有一抹人影就下意識地說了句歡迎光臨,可一看見那人的臉和也又再度用力踹了那模型一腳以玆洩恨。
「你……來幹麼啦!?」
怒目瞪向戴著鴨舌帽對他比了個PEACE手勢的潤,和也開始覺得不只是腰連頭也變得很疼很疼。
潤微笑起來,難得一見毫無情色感的溫柔笑臉。
「下個禮拜就是雅紀的生日了,想和『小和』討論一下嘛~」
「你這傢伙!不許那麼叫我!」
雅紀的生日在耶誕夜。沾了聖嬰的光,等於全世界都變相在為他慶生……
雖然本人老是抱怨這樣耶誕禮物和生日禮物都合在一起收了真不划算……
中學時校門口左拐向前走
其實本來都不想問的,可和也知道就算裝死雅紀也會自己死皮賴臉纏上來要,與其到時候搞得更煩還不如直截了當先發制人;於是料峭寒風中裹在圍巾裡手放大衣口袋走在熙來攘往的人群時和也問雅紀你想要什麼,對方思索幾秒說,星星。
那我沒辦法真是殘念,今年生日我就送你一句生日快樂了相葉同學。
……屁話我這又不是NASA就是NASA也不一定能把星星摘來給你啊大笨瓜!
人家說的才不是、不是天上的、那個星星啦!急起來就變得大嗓門外加語無倫次的兔子急忙拉了他胳膊讓他差點往後摔了個倒栽蔥,和也踉蹌幾步滿臉憤怒地問那不然你到底是想要什麼星星啦怪小孩抬眼就看見了廣場上那棵大聖誕樹。
點綴在燈光頂端一顆金黃璀璨閃亮亮的大星星。
傘狀延伸出來的彩帶結在四面八方的行道樹上。
只要那個就好。
只要那個就好?
聖誕樹上的星星。
聖誕樹上的星星!?
聖誕樹上的星星!!!
和也張大嘴說不出話。他知道相葉雅紀一向很傻,可是不知道居然蠢到這種程度。
就、就算人家真的肯把那星星給我好了,也、也不可能能夠趕在你生日之前啊!這樣也沒關係嗎?而、而且、而且那星星每天風吹雨打日曬,就算真的交到你手上,一定也不漂亮囉?雅紀你真的要考慮清楚哦……和也邊說邊覺得這是在跟自己強褓中兒子講話嗎更重點的是這強褓中的孩子居然還劇烈點頭說。
小和!我考慮清楚了!!!…
──潤的笑聲大到讓和也下忍不住回頭劈了他一掌。
一早就到了學校替那顆其實根本只是寶麗龍而已的星星重新噴上金漆結好緞帶,潤用可愛的字體在上面寫了HAPPY BIRTHDAY MASAKI,邊寫邊好心情地哼著歌。無論和也怎麼逼問潤也不說自己到底用了什麼方法在耶誕節前夕從大樅樹頂把星星弄下來,只說非常時期只好用非常手段。
和也皺著眉頭修飾著星星的最後一個角說。
……你……真的很寵那BAKA。
潤垂著臉,額髮間的眼角眉梢透著溫柔的光,和也覺得那樣的潤有些神聖了。
『二宮和也,你不知道自己是最沒資格那樣說我的人嗎……』
窗外天氣很壞,天空灰濛濛的,隨時要下雨的樣子。
潤坐在對面,放下手裡的馬克杯,和也望著餘波蕩漾熱氣裊裊的黑咖啡。
忍不住想對雅紀好。那種感覺就像他忍不住想去打電動,忍不住想要去抽煙。
明明知道不大好卻總是下不了決心去戒掉。
應該說是,他不知道自己有什麼戒除的必要……
「……所以到底要怎麼替他慶祝?真煩……」
遁回現實,潤在對面嘴裡叼著菸一臉煩惱。
從以前到現在皆然。
相葉雅紀就是有那本事。
──每個人都想對他好。
「辦一個派對?」潤無意識地邊用食指去戳那些未開封的奶球邊說。「在家裡就好,買一棵聖誕樹,烤一個蛋糕做點下酒菜,叫上翔和小智,大家來交換禮物……」
熱鬧的笑聲與喧嘩,聖誕樹和上頭的金色星星,擱在樹下的閃閃發亮的禮物們。
和也忍不住笑起來。不愧是潤,這種MODE雅紀肯定喜歡。
「……你這傢伙,實在太寵那BAKA了!」
「幹嘛突然又這樣說啊……」潤赧然地笑起來。「你自己不也是一樣嗎……」
和也啞然地注視著潤的咖啡和自己面前的白開水,水面泛起一絲波紋。
是的,儘管和也曾經強烈希望他們從來就沒有認識過。
從來沒認識過一個叫相葉雅紀的愛哭鬼,他們不是青梅竹馬沒有任何關聯可是。
他仍舊情不自禁的想要對那個人好。
「不一樣。」
「不一樣啊。」
「潤喜歡雅紀……你愛他……希望這份感情能夠得到回應,所以……對他好……你希望從他身上得到愛,或者類似於愛那樣的東西……」
難道他也希望從雅紀的身上得到愛情嗎?
顯然不是。
他從很久以前就覺得戀愛是一件很麻煩的事。
時刻要考慮對方的感受,他沒有那麼多時間與心思。
更何況,就算雅紀對他說過喜歡,那也不具任何意義。那傢伙本來就可以把愛分給一大票人,而他從不懷疑那一大票人裡也包括他二宮和也;可是相反的,和也完全無法忍受戀人不專。所以高中時在路上撞見紀子和一個別校男孩牽手就立刻和她斷絕了往來,無論紀子如何討好雅紀麻美怎麼敲邊鼓都沒有用;可其中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到後來根本無法面對紀子以及麻美,因為他和雅紀背地裡做過的很多事情根本完全等於同時背叛了她們倆。於是他無法理解雅紀為何能夠繼續若無其事和麻美交往,或者是他從頭到尾都不把和他上床甚至他這個人當回事。
可即使那樣他也沒有意思剝奪雅紀的幸福。
是了……他就是希望他能夠幸福……
比起一切都要更重要的事物。
超越愛情的條件和任何語言。
當初從雅紀身上重新尋回的笑臉與生存的勇氣。
萬分之一也好,希望能夠回饋回去。
即便那份幸福,最終並不是從自己手裡得到……
時至今日,他依然這樣想。
可是不知何時從胸口冒出了荊棘。它們一層層地,扭曲著,纏繞住胸口。
在即將窒息的瞬間,刺穿心臟,悄悄開出了名為嫉妒的血色斑斕的花……
今年的生日,他可以送雅紀什麼?……
那還是第一次……他居然完全想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