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牧凌太30歲生日的隔天,忽然想通很多事情。他茅塞頓開,睜開了額頭正中央的智慧之眼,他甚至開始搞不太懂自己小時候(30歲之前)為什麼總是為了一些無謂的小事執著、放不開、鑽牛角尖。常言道造化弄人,時不我與,計畫永遠趕不上變化,變化永遠比不上老闆的一句話。很多時候,我們總是誤以為自己已然戰勝了命運,但更多時候,命運其實依舊操縱在別人的手裡。
那之後5年,他的生活沒有任何變化,每天準時起床,即使獨居也依然細心料理三餐,兼顧色香味及卡路里。搭同一班巴士,走同一條路去營業所。下班後偶爾和同事們在wonderful小酌兩杯,不過他總是因故拒絕續攤。
春田創一的上海行原訂一年,後因業績卓著加簽一年,接著因應海外分公司開設再延一年,分部草創亟需人手多留一年,最後因為需要一位知人善任的分部長,反正都已經在那裡四年的春田就理所當然地延聘續任,升官發財。
至於牧,則有過幾次調回總公司的機會,如此他就能從老家走路上班,也不用替外人照看房子,更能恢復因為總是空無一人,於是就順勢改掉的打開家門時說「我回來了」的習慣,然而這諸多好處,最終並未打動他分毫。只是他雖不致因為獨守空閨就在玄關磨蹭翻滾,但家裡總是空蕩蕩的確實令人深感悲哀,曾經也在這裡的另一個人的氣息漸漸消失,好像從來就不曾存在過一樣。
然而真正可怕的是,就連這一度日日糾纏他的抑鬱情緒,也隨著奔三日漸消泯。他就像個老婆長期外派,獨守空閨的先生,當然稱呼方面反過來說也可以,他早就過了會糾纏誰是老公誰是太太的年齡。
關於雙方父母,則在召開無數次協調大會後,各自公開或暗地裡接受了木已成舟的事實。春田的母親甚至為自己說過想抱孫子的話跟牧道歉,牧哪承受得起這沉重的歉意,最後他們婆媳,也可以說成女婿和丈母娘,抱在起哭成一團。如此這般,他一個外人最終名正言順成了春田家房子的主人,中間還因為屋頂漏水水管壞掉牆壁裂開等各種問題重新找人來裝潢了好幾次。
牧在客廳放下公事包,進浴室裡沖掉一身酒氣,打開冰箱拿出一杯蜜柑果凍,才剛掀開盒蓋,手機就響了。他抓來手機看看來電顯示,發現有好幾通未接來電。他打開通訊軟體內建的視訊通話功能,一按下接通螢幕上立刻映出發話者一張不滿至極的大臉。
太近了、太近了。他皺著眉頭,嘴角卻不由自主噙著笑。
牧!牧牧牧牧牧!好慢!你怎麼這麼慢才來接電話?
嗄?才過五分鐘好不好,哪有多慢。
比約定時間提早十分鐘抵達約定地點不是常識嗎!?我可是二十分鐘之前就正裝待機了喔!
不好意思,我不像春田先生那麼閒。
誰閒啊!你說誰閒啊!?我可是抽空撥冗、紆尊降貴……
吵死了啦。
他調整成仰躺在沙發上的姿勢,用右手舉著手機,左手往客廳的茶几上摸到果凍,舀了一勺送進嘴裡。
你怎麼可以在跟別人講視訊電話的時候吃東西!這樣不是會害我很想吃一口嗎?而且為什麼還躺在沙發上!看起來一副很睏的樣子!?
我是很想睡覺沒錯啊。牧心不在焉地敷衍對面似乎氣鼓鼓的男人,果凍順勢滑入食道。他就是喜歡這種連咬都不用咬的方便口感。
討厭!討厭討厭討厭!你變了!不是當年那個牧了!
我都30,你都38了,怎麼可能都沒變。你就是愛說這種話,才會看起來那麼像笨蛋。
誰是笨蛋!?可惡!真是個不可愛的東西!
對啊我一點都不可愛,只有春田先生這種沒眼光的人才會選我,哈哈活該,這是報應,是你過去優柔寡斷傷害別人的現世報。
哦哦哦可惡!可惡啊!可是又沒辦法回嘴!可惡!!!
除了可惡之外講不出任何反駁的話,咬牙切齒的春田創一,讓牧覺得很可愛,這就是5年後極少數沒變的事情,但他並不打算老實承認。
半小時後,他們沒建設性的通話即將告一段落,並未事先約定,但每天差不多就講個半小時。牧的上下眼皮五分鐘前就一直在打架,可春田那邊不先結束,他又捨不得掛斷電話。
牧,你去睡吧。我明天再打給你。
……我不睏。
騙誰喔,快去。
………嗯。
所以快按結束通話啊。
不要,是春田先生打來的,所以春田先生先掛。
……那、晚安囉。
五分鐘後,睡眼惺忪的牧睜開眼睛,只看見螢幕上依依不捨的春田。
嘖。
他拿近手機,把嘴唇按到螢幕上,同時順勢結束通話。液晶螢幕的光線不消多久便暗淡下來,他把手機放回茶几,翻身臉朝下趴在沙發上。
就連那個人常常小憩的這張沙發,如今也幾乎沒有他的氣息了。
2、
哈哈驚喜!怎麼樣?你有沒有很驚喜啊牧!來!讓我看看你喜極而泣的表情!牧這個愛哭鬼!
牧放下手裡本來準備用來擊退不法的長柄雨傘,冷眼看著本來以為是賊結果是比賊更壞的東西正站在客廳,張開雙手,一副來吧我允許你盡情擁抱我的德性。他彎腰撿起一隻掉在地上的黑色襪子,用力把它丟到不速之客臉上。
「我不是、叫你、不要回來嗎!」
春田在電話裡興高采烈地說自己下禮拜放假三天。
這對自從去上海之後為了推展新業務幾乎全年無休的春田來說當然是件可喜可賀的事,但對人在日本的牧而言這件事其實真的和他沒啥鳥關係。
你為什麼這麼冷淡啊?牧!牧牧!牧牧牧!
吵死了。放假?很好啊,你就在那邊好好休息。春田先生也很久沒休假了吧,可以順便去觀光。上海很多地方好逛,有幾間不錯的服飾店。你也該換掉那幾套醜不拉嘰的便服了。
牧順手傳了幾個網址,那是他以前去上海的時候,朋友推薦的時裝店。
蛤?螢幕那邊的男人沉下臉。什麼啊,難得休息,牧就不會想見面嗎?
你休息我又沒休息,而且才放三天,幹嘛浪費時間搭飛機,私人行程又不能報公帳,你也該存點老本了。將來公司退休和保險制度會怎樣還不知道呢。
……牧好可疑,怎麼回事,一直叫我留在上海……啊!!!難道武川主任又開始糾纏你了嗎?他又帶一堆果凍跑來家裡了嗎!?
人家又不是你。政宗不是那種人。
螢幕裡的春田嘴癟得像位年過七旬的老婆婆。
還政宗咧。武川主任是「政宗」,而我就是「春田先生」嗎。
牧閉上嘴。他不想承認自己失言。不過武川自從多年前牧感冒時到家裡拜訪之後,就一直和他保持長官下屬的關係,確實再也沒有任何踰越的舉動。
不要為了這種小事鬧彆扭好不好,每天打電話來就是為了吵架嗎。
我也不想這樣啊!可是我就是會在意牧每天都過著怎樣的生活,和什麼人見面,早中晚吃什麼……
每天不就上班嗎?上班遇見的人不就同事跟客戶嗎?你管我三餐吃什麼,總之有吃不就行了嗎?春田先生才奇怪咧,你怎麼變得跟女生一樣婆婆媽媽?
蛤?誰是女生!講那是什麼話!畢竟分隔兩地,我當然會不安啊!!!牧才不正常咧!居然都不會胡思亂想!!!對你來說,我怎樣都無所謂嗎!?
又沒有人那樣說!
你幹嘛生氣!
我哪有!
哼!
春田掛斷電話,牧則心情大壞。他怎麼可能不想見面,可是考慮到春田的身體他認為短假還是以留在宿舍休息,在附近隨便逛逛為宜。逢年過節,他們還是能夠相聚,有幾年還一起過了情人節,因為中國年假經常和西洋情人節的日期重疊,春田總是能在奇怪的時段拿到長假。
並不是永遠都見不到面,他們都該學會忍耐。又不是小孩,這是工作,不能任性,也不該像女孩子那樣質問,到底工作和戀人哪個重要,若是立場顛倒,他也會為工作犧牲。畢竟他自己就做過約會途中臨時跑去見客戶的事情。
他躺在沙發上,覺得眼眶一陣熱,可是最後忍著沒哭,他覺得哭就是輸了,輸給軟弱的自己。
然而春田這個人有個好處,他不會因為吵架就賭氣,隔天還是會打電話,即便昨天吵架的尷尬餘韻未消。牧很喜歡春田這一點,也很感激,因為他拉不下臉,而大他8歲的春田會給他台階。於是牧總會在隔天道歉,只要他一道歉春田就好了,好像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一樣。然後牧就又會更喜歡他一點。
幾天前還在跟他吵架的男人現在就在他眼前,肩膀上掛著剛剛自己扔過去的臭襪子,他繞過那個正張開雙手呈大字型等人抱抱的男人。
春田先生餓了吧,我馬上去做飯。
他換上家居服,回到客廳。一臉失落的春田正仰躺在沙發上看資料,腳懸在扶手外頭晃蕩。一點規矩都沒有。他在心裡想,可卻忍不住笑出來。春田就在這裡,這個事實他直到現在依然難以置信。他希望春田不要回來留在那邊休息,可是春田真的回來了,他又很開心。他搞不懂自己到底算怎麼回事,意志不堅?可是想見喜歡的人,又有什麼不對。春田沒錯,錯的是牧故做成熟。
冰箱裡食材所剩無幾,若早知道春田要回來,他事先就會多採買一些東西,幸而還有雞肉,能做炸雞,就是得花點時間。關上冰箱回頭,發現春田已經離開客廳,站在餐桌邊望著他。牧白了他一眼,繼續做自己的事。
等他第二次回頭,又發現春田繞過桌子,跟他並肩站在流理台前面。
你幹嘛?
春田不說話,只是侷促不安地瞥著他。
不幫忙就走開。
春田扯扯他的衣襬,牧抬頭看他,發現那人的耳朵尖玫瑰花瓣一樣紅。
牧嘆口氣,順手熄掉瓦斯爐的火,湊過去蜻蜓點水地吻了他。春田雙手握拳,好像在按捺什麼。
也是啦。牧心想,雖然交往已有五年,不過真正以戀人身分相處的時間也不算多,春田本來還是個直男。他原想見好就收,但腰忽然被人用力摟過。
牧一下反應不及,唇上的吻已迅速加深,春田的舌頭纏住他的,毫無章法舔過整排下牙齦。環在牧後腰上的手逐漸加重力道,他們嚴絲合縫地貼在一起。牧肺裡的空氣幾乎都被擠出來,他不得不因喘不過氣而發出嗚咽。
春田似乎是聽見呻吟才忽然回過神來放開他,接著高舉雙手,像有十來個警察正拿槍瞄準他,準備以強制猥褻罪逮捕他似的。
對、對不起。春田囁嚅著,滿臉通紅,一路延伸至耳根,彷彿撩亂的櫻花。
牧咳了幾聲,抹抹嘴唇,他沒有想到春田會這樣。一直以來春田的吻都很輕柔,像少不經事的中學生。他們初識時,春田說他五年沒交過女朋友,但想必在那之前談的幾段純愛,也沒有超過接吻牽手以外的範疇吧。
因此在牧的認知中,春田非常純情。
而這個他認為很純情的春田,卻居然舌吻他。
不是推開他,而是舌吻他!!!
牧的大腦一片渾沌,春田緊張兮兮,雙手絞成一根麻花,時不時望向他,好像一隻做錯事惹主人生氣,因而不知該如何是好的大型犬。
牧、牧……喂……春田怯生生地喊他。……凌、凌太,喂,你沒事吧?
……蛤!?牧總算回過神,他難以置信地瞪春田:你剛剛叫我什麼?
呃……牧的名字不是凌太嗎?我應該沒笨到連男朋友的名字都會叫錯吧?……
討厭!莫名其妙!牧大叫,這次換他臉紅了。這趟回來的春田是怎麼回事,先是舌吻,忽然又喊他的名字,被哪隻騷包的中國鬼給附身了嗎:春田先生幹嘛忽然叫我的名字!你害我現在都不知道該怎麼辦!
啊啊啊啊對不起!如果牧討厭,那我不再叫了!
怎麼可能會討厭!!!
天啊!那我到底該怎麼辦才好……
春田移動腳步,伸過來的手帶著點試探,牧立刻自暴自棄地抱住他。
心跳聲傳遞而來,有些急促,可是很令人安心。這是春田的味道,不是香水也不是洗滌劑或者其他,就是春田的味道。牧忽然有了春田就在這裡的實感,他把臉埋進春田的肩窩,用帶著點哭腔的聲音說出了早該對春田說的話。
「春田先生,歡迎回家。」
「啊啊。我回來了。牧。」
吃過飯,春田進浴室洗澡,牧便收拾餐桌。這三天他原想請假陪相陪,可是春田直接了當地拒絕他:牧也叫我不要回來,是我自己要回來的,還讓你請假陪我,總覺得有點過意不去。
原來那個人也會過意不去喔。
既然如此,明天就還得上班。洗過澡看了些工作資料,牧便準備就寢。平常這時候是通話時間,但春田就在身邊,這每天固定的工作流程也可以省了。
春田本來在客廳滑手機,一看到他準備睡覺就起身關掉客廳的燈,衝進房間拿出枕頭和棉被。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
牧驀地回頭,後面那個人就跟被抓姦一樣一臉窘迫。
今天可不可以……那個……就是……春田支支吾吾的樣子還真討人厭。
……要一起睡嗎?牧戲謔似地接口,本意是調戲,結果春田居然重重點了點頭,牧瞬間騎虎難下。他的床一個人睡都嫌擠,這要大家還怎麼休息。
啊、我可以睡地板。春田紅著臉揮手,我發誓,絕對沒有不良的居心。
原來沒有不良的居心啊,我真是大受打擊。
我不是那個意思啦!哎唷,牧~……
開玩笑的啦。那春田先生睡床,我睡地板吧。
牧明天還要上班,必須好好休息,怎麼可以睡地板呢。
囉嗦!你如果還要跟我辯,就回自己的房間睡!
春田又用大型犬的哀求目光看他,牧的心瞬間化作一攤春水。他為什麼就是拿這個人沒轍,這就是誰先愛上誰先輸的道理嗎?
畢竟是單人床,兩個大男人再怎麼試圖保持距離,還是難免肢體接觸。牧盡可能讓臉貼著牆,背對睡在外側的春田。
五年來他們的關係止步於接吻牽手,之後的事情直男春田八成懵懵懂懂,身為沙場老將的牧也不想多嘴揠苗助長。這種事情只能循序漸進,但說實話牧覺得一直這樣下去也沒什麼不好。春田對他的確有感情,但那份心意搖擺在友情親情和愛情之間,恐怕春田自己也不明白箇中微妙。春田時常誇他可愛,然後又開玩笑似地補一句要是不是巨根而是巨乳我一定會更幸福。春田當然是在說笑,但有時候無意間講出來的,反而才是真心話。
春田的優柔寡斷,牧早已有了痛徹心扉的理解,當初他們同在一個屋簷下,同在一個職場,因日久而生情;反之,在如今這樣長時間分離的情況下,自然也可能因距離而分散。牧老早做好春田另結新歡,他們隨時可能分手的心理準備,可是不管中間他們怎麼在電話裡吵得不可開交,春田嘴裡也一次都沒蹦出過分手二字。
牧,你幹嘛貼著牆,轉過來嘛,床又沒有那麼擠。
不要,我才不要,你一定沒刷牙,嘴巴很臭。
我有刷好不好,少在那邊不知道亂講話。
牧不吭聲,他的心臟從進房間之後就一直不聽使喚。倘若長時間相互凝視,他一定會想纏著春田接吻,也許還會失去控制,想要更進一步。他聽見心裡的慾望在叫囂,在鼓譟。畢竟和喜歡的人在床上纏綿,是每個正常男人都幻想過的事。
腰被往後帶,拱起的背脊貼進溫暖的懷抱中,牧失口叫出聲,他回頭瞪那個害他慘叫的始作俑者,對方卻只是抿著唇,含情脈脈地看他。
那雙眼睛看得牧口乾舌燥。身體背叛意志,只想委身於人。春田輕撫他的頭髮,替他將鬢邊的碎髮別到耳後。牧已經快哭出來,他全身發燙,春田一定察覺到了,可牧卻無計可施,甚至無從掩飾。
凌太。春田輕喚,唇貼上他的額頭,牧鼻子一酸。
他很害怕。
越是在一起,我就越喜歡你。
「所以我才叫你不要回來嘛!」
他幾乎是哽咽著抗議,手同時往對方身上招呼過去,春田被他一頓揍得莫名其妙,但卻並不生氣,只是笑著抱緊他,好像早已習慣他的陰晴不定,像家裡養了隻任性貓咪的飼主。牧原以為自己長大了,變成熟,但當春田回到他身邊,他又變回了那個多愁善感、喜歡胡思亂想的愛哭鬼。
3、
千鶴的婚禮辦在西班牙,那可真是個人文薈萃的好地方,犯罪集團內部更是人才濟濟,才剛走出地鐵站春田的錢包就被人扒,連帶著他的證件護照信用卡。牧氣得只差沒把他扁成豬頭,你這人高馬大的迷之好身材全都是練假的。
婚禮前的觀光也全都泡湯,他們只能在大使館耐心等待證件補發。
千鶴的歪國人管家是位金髮藍眼的帥哥,雖然他們是如何認識又是如何開始交往以千鶴那拙劣的英語能力這對夫妻今後要如何才能溝通協調這一切全部都是個謎,但婚禮是快樂的,而幸福就像感冒一樣會傳染,會讓單身的人莫名渴望婚姻,讓本來就在長相廝守的人想要以書面文件明定這段關係。
所以牧一點都不意外走出教堂之後春田會一臉嚮往連說五次好想結婚,他也早有準備馬耳東風是是是好好好地對他虛應故事。
牧並不嚮往婚姻。他唯一的願望,就是永遠陪在春田身邊,僅此而已。
婚禮結束後是通宵達旦的婚宴派對,新人租下和教堂隔著一個街區的莊園徹夜狂歡。在陌生的國度連跳兩個小時的舞,還不停被灌酒的春田來回廁所吐了好幾趟,而早就料到會有這種事發生因此全程只把杯緣湊在唇邊做做樣子的牧則在春田第八次從廁所回來之後,扛著他的一條手臂向新人道賀順便告辭。
離開派對會場,穿過中庭花園便可抵達住宿處。牧扛著酒氣衝天的春田艱難地走過紅磚道,途中因為體格差距不得不在角落的白色長椅上稍事休息。
他伸直腳,放鬆痠痛的後小腿筋。附近沒有什麼光害,仰頭還能看模模糊糊的星光。銅製雕花路燈泛著昏黃的光芒,映得周遭景物及花朵影影綽綽。
他也被迫跳了幾支舞,雖然不像春田那樣不自量力,可是不習慣的氣氛、春田的蠻力以及不斷互相踩到對方腳的過程,讓牧覺得這趟旅行玩得比上班跑業務還累人。
春田倚在他肩上,他們的雙手在長椅上交疊。春田的手掌很熱,很大,幾乎能蓋住他整隻手。儘管十指交疊,牧卻一點也沒感覺到什麼曖昧。
這幾年他們的關係幾乎就跟家人沒兩樣。
不説喜歡,聊些瑣事,在一起就很自在。
或許這樣也好。畢竟戀人會分手,但家人,永遠都會在。
醒醒。春田先生。哎。搞什麼。重死了你知不知道。
忽然有點心酸的牧用空著的另一隻手使勁拍打春田的臉頰,但整個人黏在他身上,還硬把頭塞進他頸窩的春田顯然毫無甦醒的跡象。
拂面而來的夜風稍稍帶著寒意,擔心春田會著涼,牧拉起春田一條手臂,想繼續把他往房間扛,結果不知是重心不穩還是他自己也帶著三分醉意,他們連撲帶絆一起摔進一片茉莉花和洋甘菊裡。在濃郁得令人暈眩的香氣中,春田總算嗆醒了。他撐起兩條手臂,凝視皺著眉頭齜牙咧嘴倒在花海裡的牧。
凌太。牧迷迷糊糊間,聽見春田喊他。他的五感此刻混亂不堪。又是花香,又是痛楚,耳畔的呼喚則令人舌尖發膩,像舞會中放在水晶高腳盤上,當作點心的松露巧克力。一切的一切,都像打落水中的調色盤,全都亂作一團。
而盛裝打扮的春田偏偏選在此刻傾身吻他。
春田一低頭,白色花朵便穿過他的黑髮,落在耳朵尖上,像是一開始就存在的可愛裝飾品。但即使不多作矯飾,牧也覺得星夜下的春田非常惹人憐愛。
吻像細雨,落在他的額頭,鼻尖,臉頰,耳朵,側頸,牧被他親得縮起肩膀,春田凝視著他,嘴裡幾句話含糊不清地反覆。可愛,想抱你,喜歡,凌太。牧的眼角緋紅,被春田的話語捉弄得喘不過氣。他攀上春田的後頸。
可愛的是你吧。春田先生是笨蛋。
存在就是罪過。這句話或許,也不算誇大其辭吧。
房裡依舊是那張被今天的女主人經心設計過的King Size豪華大床,看得牧渾身不自在,雖然想客訴,但那邊正酒酣耳熱,誰有時間處理他。還醉著的春田則沒當回事,迷迷糊糊地在窗前寬衣解帶,牧急忙衝過去把窗簾拉上。
當半裸的春田從身後抱住他,牧簡直都要窒息了。
春田先生,你喝醉了,房間裡有綠茶,我替你泡,你醒醒酒。
春田不吭聲,只是從身後依序解開他的領帶和襯衫鈕扣,牧咬住下唇,他拼命制止自己想要抵抗的念頭,可惜最後沒有戰勝本能。
背對窗戶,牧低著頭,眼前是不像平常那樣一被拒絕就磨蹭哭鬧的春田。
春田端起他的臉,吻去他眼角的淚水。
沒關係,不要哭,牧不喜歡的話,我絕對不會勉強你。
不是……牧含糊地反駁。他不曉得該怎麼解釋,他怕春田看到他的身體之後會失去興致。但要是坦白說出來,春田一定會非常生氣。
我沒有跟男人交往的經驗,也不曉得該怎麼做才好,原以為牧會像從前一樣主動,我也早就做好配合你的心理準備。不過……你好像漸漸對我失去興趣,我才想自己主動一次看看。春田尷尬地笑了笑:不過你不喜歡就算了。
不是!……沒有那回事!牧提高音量,他發現春田似乎誤會了什麼。
牧有時會露出一種『我還沒有辦法完全信任春田先生』的表情。不過也是啦,畢竟我是直男,隨時有開倒車回去喜歡女生的可能性,以前還傷害過你。所以我也想過,搞不好我不在的時候,就會有哪個像武川主任一樣的暖男橫刀奪愛,然後牧就會跟我分手。春田斷斷續續地說著,忽然沒頭沒腦地哭起來。
可是我不要啊,光是想像牧跟我提分手,我就快吐了。每次我們吵架,我就會夢到以前你說要和我分手的事,我不要牧離開我,絕對不要……可是你完全不想和我更進一步對不對?牧隨時都做好了離開的準備。你的行李永遠都少少的,感情也少少的,這樣才方便隨時跟我好聚好散,對不對!!!
牧從來沒想過一直以來春田居然懷抱著這樣的想法。他其實根本就不想忍耐,卻越來越害怕跨越雷池。畢竟春田原來喜歡的是女性,童顏巨乳這個標準現在也依舊在那裡,隨時掛在春田嘴上。春田口中的喜歡是曖昧的,很有可能並非愛情,他只是隨波逐流,就像在河面上飄著的無舵的船,只是在順水勢。
可是現在喝醉的春田吐露的真心卻與牧的算計全然相悖。或許只是因為春田喝醉,所以才講一堆反話,那麼,倘若他們真的乘著酒力做了,翌日醒來,春田就有可能會後悔,甚至之後每當回想今夜,就會覺得噁心反胃。
牧發現自己的膝蓋在發抖,他差點站不住。這不行,分手還在其次,他不能被春田討厭。如果春田厭惡他,他搞不好會死。可是。
眼前他這輩子或許再也不會有像這樣喜歡的人就像孩子一樣嚎啕大哭,像討不到糖吃的臭小鬼。所以說被寵壞了的獨生子就是這麼麻煩。可是既然如此,他在喜歡上這個人之前,不是早就該做好心理準備嗎?畏懼不確定的未來,惹他哭惹他傷心,這難道就是他們之間最好的結果嗎?
腳先動了,牧踮起腳尖吻上帶著淚水鹹澀的唇。
別哭了,春……創一先生。
像被施了魔法,春田的眼淚在剎那間停住了。
如果我這裡,有你想要的東西,就請通通都拿去吧。
牧順從地倚著春田的胸口,他已做好最壞的打算。
「因為我最喜歡創一先生了。」
──就算之後要被人說這種粉身碎骨殉道者般的愛情華而不實也無所謂。
從拉開的窗簾直射進來的陽光照得一室敞亮,牧總算看清昨晚沒看清的屋內擺設。窗邊的骨董家具桌椅,頗有些歷史但保養得宜的窗簾及窗紗,骨董台燈,角落的帶鏡梳妝台上,放著兩只沒動過的水晶杯和未開封的葡萄酒。
牧用赤裸的手臂擋住漸漸爬到他臉上的陽光,結果有人從身後拉住那隻手,他整個人被翻過去,瞬間和某人四目相望。
早啊,凌太。
還是那個春田,除了眼睛有點浮腫以外沒什麼變化,可是牧莫名不敢正眼看他。他們膝蓋相倚,春田的手恰到好處地嵌在他凹陷的腰窩。身體還算清爽,畢竟是第一次,事後他們都還有下床梳洗的餘力。昨夜春田靠著浴室門板問他「要不要一起洗啊」的時候,牧真是鬆了一口氣。幸好春田沒因為對象是他而喪失鬥志,甚至結束之後還興致高昂。然而儘管牧當時內心天人交戰,可是他最後的答案依舊是抄起枕頭,往春田那張不懷好意的臉上狂扔一通。
早安……創一……先生。
有什麼事情不太對勁。可是牧說不出來,春田落在他腰際的手收了力,他們又靠近了數釐米。
對了,全裸。他們現在都是全裸的。牧腦中忽然出現網路上經常出現的什麼「全裸待機」之類的詞彙,他知道春田的狀態和他的狀態此刻一樣糟糕。
對了春田先生,現在幾點,部長他們不是說,九點要集合搭車去看什麼什麼古堡嗎。
你說現在嗎。不知有心還是無意,春田一抬起身子,兩人的下肢便稍微撞了一下,某種淫靡的液體沾濕了牧的下腹。他抬眼瞪了春田一眼,可是從下方視角看見的春田的臉是那麼坦率正直,毫無邪惡的企圖。
十二點,他們大概已經走了吧。
春田先生幹嘛不叫醒我。
我自己也睡過頭,怎麼叫你。春田的手緩緩下落,像是怕冷,縮進棉被裏,帶著涼意的指尖滑過牧的背脊,他不由得發出奇怪的呻吟。
牧恨恨地瞪他,春田還是面無表情,可是棉被底下他的手越來越肆無忌憚,牧心想,不能這樣下去,就算他們順利上壘,上下關係也不能就此底定;就算西班牙的神明同意,他的自尊心也絕不允許。
牧劍及履及,翻身壓倒春田,可卻造成反效果,因為失去棉被遮掩,他變成徹底全裸,春田躺在床上。嘴裡發出「牧皮膚好白,腰好細,乳頭是粉紅色的耶」之類的低級評語,以春田的智商來考慮,他搞不好認為這是溢美之詞。
牧不知道春田到底在想什麼,只曉得自己已經處在崩潰邊緣,然後就在春田說「我們趕快來一發晨砲嘛」之後徹底斷線。
「好啊來一發,我跟你來一發啊!腳張開一點!不然我怎麼進去!」
「哎唷哎唷牧,大家有話好好說嘛!你不要這麼猴急!」
「囉嗦!春田先生乖乖聽話,我就會溫柔一點,不會讓你痛!」
「看看你的尺寸,豈有讓我不痛之道理?別說我對你不好,重度體力勞動就由前輩承擔!」
「你是色老頭嗎?你是糟老頭嗎?你是色情糟老頭嗎!?」
在上上下下不斷翻滾,從床上到床下,從窗邊到門口的過程中,牧的腦中又出現了「妖精打架」之類的糟糕詞彙。他今天到底是怎麼回事!?
「全都是春田先生的錯!」得到結論的牧雙膝點地,雙手瘋狂毆打身下的春田。不過對方顯然沒把他的花拳繡腿當回事,照樣掐住他的腰。春田一動,牧的雙手就只能捨棄攻擊,轉而捍衛自己的尊嚴。然當春田笑著起身,抱住牧,將溫熱的唇貼在他的耳畔時,他就再也抑制不了從指縫間溢出的喘息。
「白日宣淫!」這時他腦中浮現了第三個不該在文化古都中出現的詞彙,可是當春田又開始動作,牧的腦中就只剩下一片如雪花般的空白。
傍晚時分,夕陽餘暉灑滿東西文化薈萃的西班牙,春田牽著他的手在街上散步,牧實在沒什麼好氣,可是想甩開手又甩不開。想當年啊想當年,連一起上班都在那邊怕被懷疑的某人,一出國就解放身心,人類可真是不可思議。
街道盡頭有一座教堂,雖然有點失禮,但和昨天舉辦婚禮的教堂相比,這座教堂簡直跟野生的沒兩樣。
他們一前一後走入,裏頭比想像中整潔,五六排坐椅隔出走道,彩繪玻璃透著殘餘的陽光,將聖壇映得色彩斑斕。春田鬆開他的手,在教堂裡四處張望,牧體力還沒完全恢復,隨便找了個位置坐下。似乎發現什麼,春田在聖壇前驚呼,牧意興闌珊地走過去。什麼,有什麼有趣的東西嗎?他敷衍地問。
抬頭,就見春田溫柔地望向他。
牧剛要開口,春田便輕輕牽起他的手,走到聖壇前。
──我發誓。無論貧窮或疾病,都會陪伴你,尊重你。春田創一永遠只愛牧凌太一個人。
牧呆呆地仰頭看他,春田笑起來。那麼現在開始交換誓約之吻。
春田低頭吻他。是這個人第一次主動親吻他時,那種非常非常輕柔的吻。然而,今天的牧從這個吻裡,發現了一直隱藏在其中的珍惜的意味。
……春田先生,你是傻瓜嗎,我都還沒說話呢,你就誓約之吻。
因為牧對我的心意,神全都看在眼裡,不需要發誓,祂也會明白的吧。
春田笑著,重新低頭吻住他。牧莫名其妙地哭起來。他緊緊揪住春田外套的下擺。
這麼幸福可以嗎,不會遭天譴吧,不會一走出教堂的門錢包就被扒吧。選他真的沒問題嗎?他心裡非常惶恐,可是他絕對不會在春田面前示弱,因為,春田已經決定了,這是他的覺悟,那麼牧知道,自己就也該有所覺悟。
從西班牙離開,他們又要分隔兩地,也許會一直這樣。但這次他會堅持,因為他的心已如石不能改。他們彼此相愛,就算聚少離多,也決定長相廝守。
於是他一邊泣訴著『那我也發誓』,一邊再度吻上春田的唇。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