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DE:MASAKI AIBA
(16)
摸黑前進,慌亂的腳步聲在死寂而密閉的樓梯間敲出響亮迴音。
撲了個空,膝蓋猛磕階梯外層金屬的部分,於是錐心刺骨地疼。
那該是很浪漫的景象吧。不斷從夜幕頂端瓢潑而下的金色雨水。
不眠不休宛若殉死一般的流星雨,帶給世人無限的憧憬及幻想。
天台上,真空中一樣的杳無聲息。
唯有自己的腳步聲,紊亂的心跳與起伏的呼吸。
垂著臉的和也微乎其微低低的抽泣。
抬起臉,看見他了,張開口,呼喚。
「雅紀……」
蹲下去,檢查昏倒的翔。還好,只是體溫有點高,呼吸有些急促。
雅紀把翔背到身上,和也收拾好落在一旁的塑膠袋以及橘子罐頭。
打開天台的門一前一後走出去。
身後一道道流星劃過天際,雋刻下一條條刺眼冷然的殘像。
翔的呼吸滾燙地燒著頸子,和也一手提著塑膠袋,一手扯著他大衣的衣襬一格格步下階梯。想騰出隻手去握和也的手,可光用單手支撐的話,翔好像要滑下去了。
唉。如果可以變成蜈蚣就好了。
這樣就可以同時牽著很多人的手,這樣,就不必捨棄任何一邊了。
他是不是真的很卑鄙啊?
總是在身邊的。和也……總是那麼堅強而脆弱,溫柔……卻寂寞。
令人窒息的沉默,無助而隱忍的側顏,讓他莫名產生了深深的無力感以及。
罪惡感。
在海邊那晩。
從車裡甦醒時卻沒有看見和也,只聽見翔的呼吸聲音在耳邊響起來。
身體下墊著軟軟的毯子,睡得很舒服……原來把翔的大腿當成枕頭了。
翔對他苦笑了一下接著露出難看的表情……一定是因為腿麻掉的關係。
雅紀立刻不好意思地彈起來,翔動了動嘴角,揚起一枚很好看的微笑。
溫柔的視線與笑靨在密閉的空間裡來來回回,咄咄逼人令他無處可逃。
夜了。可都沒人回來睡。窗外,連汪汪叫的NINO也不見了……
有輕微的尷尬又有點擔心,會不會又變成海邊那個奇怪的翔……
一句話也不說只是死死抱著他,感覺背後脊骨都在咖咖作響……
聽見翔的心跳聲。怦怦怦地,像沸騰的開水一般,冒出滾燙的蒸氣。
令他退縮。
和麻美分手以後也交往過幾個女朋友,可每次到最後都還是不了了之。
因為喜歡所以就想永遠在一起,他完全可以理解這種心態。
可是不行啊。分手時雅紀總會這麼想。不行啊,他的永遠。
早已經不是能夠再完整交付給別人的物件。
夜裡睡覺的時候雅紀戳戳身邊和也軟軟的臉頰想。
雖然總是在談著失敗的戀愛,可是,如果可以跟和也,一起變成老公公。
也是一件不錯的事情。雖然很不錯……
接下翔遞過來的黑絲絨盒子,沉甸甸的,不知道裡面裝的什麼,沒必要知道。
他不會拆開也不會收下,雖然只是個禮物而已,可是雅紀不想欠翔任何東西。
在和也肩膀上睡下去的時候,雅紀作夢了。
他隻身一人站在一座離陸孤島上,漲潮的海水一點點浸上來最終淹沒了整座島。
強烈的水壓擠迫著氣管和肺臟,他伸開雙手拼命掙扎卻搆不到任何東西。
突然有一個人拉住他的手。
單薄卻篤定的溫暖從指尖相觸的部分蔓延開來,從嘴裡冒出白色的泡泡。
在一片黑暗的海水裡,好像要刺穿耳膜的強烈水壓中,聽見自己的聲音。
明明快要溺死了,明明已經完全不能呼吸,可是,卻能夠微笑著。
心中默默念著關於那個人的名字,與他手牽著手,光只是這樣就足夠了。
如果可以一起死的話。
醒過來的時候。
對自己胸口竟懷抱著那麼激烈的感情,感到不可思議。
於是無話可說。在口袋裡摸到那只小盒子,雅紀遞給身邊抱著毯子若有所思的翔。
翔……對不起,這個……不能收。
爲什麼?
沒有爲什麼……
…………
翔的眼睛鑲在天鵝絨一樣的暗闇中,在車子裡。
一束月光從窗外射進來,銀光鑲著翔的輪廓,隱去了他臉上的表情。
非常神聖的樣子。
於是沒有在第一時間躲開,順著頭髮,臉頰,嘴唇,猶如水波般流暢冰涼的碰觸。
一枚帶著海潮濕氣的吻。
手指穿過頭髮與衣角,瞬間天旋地轉,雅紀跨到了翔身上……
通過逐漸習慣黑暗的視線映入眼簾的是。
翔的男孩子氣的稜角分明卻可愛的臉,深遂且形狀漂亮的雙眸。
雅紀窘迫地看著翔一點一點笑出聲音,然後。
用很生疏的姿態把手攀到他的頸子上……
雅紀困惑起來。他認識的翔不是這個樣子的,倉鼠一樣有著可愛門牙的翔……
喜歡逗他把他欺負得團團轉可又很溫柔的翔,聰明懂事而且有成熟大人樣……
真的真的好奇怪……
腦子裡像有一團毛線球一樣滾啊滾漸漸收不住線了。
如果這不是翔。如果這個人不是翔的話,那麼……
做什麼都沒關係了,不是……嗎?
傾身,雙唇交疊的下一秒,雅紀聽見翔深深的呼吸。接著。
在他身體下面死死閉上了眼睛。
一點點血跡盛開成彷彿櫻花一樣的圖案。
雅紀看見翔眼角的淚水,強烈心疼起來。
如果從頭到尾都沒有別人如果一直就是我們兩個人在一起的話會如何呢。
也許就不會再徬徨也許就這麼擁有一場平凡的愛情然後無聲無息地終老。
可事實就不是這樣呀。
於是。我依然迷戀你。
雅紀笨拙地咬破了翔的嘴唇,被對方報復一樣用修剪得不甚工整的尾指指甲劃開了左邊肩膀的皮膚,在那片燃燒的火焰裡留下彷彿是血池蓮花一樣,背叛的痕跡。
雅紀不知道翔居然會被他弄得生病。
如果早知道的話……
……還是會那樣做的。
從天台回來後的隔天,雅紀在翔床邊甦醒翔已經睜著雙圓圓眼一直注視著自己,看上去好得差不多也沒那麼燒了可和也和智進來問的時候翔還是說他不去上學。
潤昨夜沒回來智和和也都不能再請假,只好雅紀留下來。房門關上後好像看見翔在笑,可掉頭過去那傢伙卻已經恢復成注視著窗外面無表情的樣子。
雅紀想。剛才大概是錯覺吧。有點摸不著頭腦。
肚子咕嚕咕嚕叫起來。雅紀問翔要不要吃粥,翔搖頭說想吃味道重點的東西…
「去外面吃。」
「哎?」
看著突然元氣百倍掀開棉被跳下床的翔雅紀不知該做何反應。
「走吧。然後四處逛逛。生了這麼多天病我覺得好悶啊!」然後回頭對他笑。「雅紀不陪我去嗎?」
既然翔已經病好就不需要我照顧那我要去上學了。想這麼說,可卻沒說。
只是用力搖搖頭,又很用力地點頭。然後,突然開始強烈自我厭惡起來。
他們一起在鏡子前面理頭髮,刷牙,刮掉一夜臉上新生的鬍渣,翔說雅紀你根本不需要刮吧然後趁機捏了一把他的臉,雅紀傻傻地笑起來,胸口隱隱作痛。
盥洗完畢以後翔說穿什麼好呢,雅紀替我選吧……在他面前拉開衣櫃。
他不知道翔到底喜歡怎麼樣的款式就說不要你自己選嘛!但翔很堅持。
沒辦法只好選了件很常看翔穿的V領毛衣一條洗過N多次泛白的單寧褲。
可對方依然不肯放過他連戒指耳環項鍊鞋子皮帶甚至襪子都要雅紀替他配,這邊一急起來就大叫說我不知道啦討厭的櫻井翔!卻被一把抱住說:好可愛!──
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不止不知道該怎麼替翔選衣服,同時也因為,翔越這樣他就越痛苦。喜歡他啊,可這次肯定也會同以往一樣是一段失敗的戀愛……
所以替翔戴耳環的時候一個不小心就流出了眼淚。
翔明明看見他哭卻沒半點反應,只說,還有項鍊哦。雅紀點點頭從前面穿過翔軟軟的頭髮替他把項鍊扣扣上,翔伸開雙手把他緊緊摟在了懷裡。
越過翔的肩頭在書桌上看見自己退回去的小盒子,突然很想知道那究竟是什麼。
是戒指哦。
翔笑著走到書桌邊,謹慎打開盒子,取出銀色的指環,突然邪惡地笑起來。
和我左手無名指的這只一樣……
──替你戴上好嗎?
翔招手的時候雅紀心理明明抗拒著可卻依然朝他的方向前進。
站在窗邊微笑的翔。可以看到灑在他臉上的明媚的冬日陽光。
那個笑容明明那麼溫暖可雅紀卻覺得眼底很酸很酸。
銀色的戒指,尺寸完全符合。
「很適合你。」
「我……不可以收這麼貴重的東西!」
「不貴重……」翔垂著眼笑。「只是便宜的東西而已,我沒什麼錢的嘛……」
「可是……」
「如果雅紀真覺得這麼過意不去,那……」
窗簾在瞬間被拉攏,在一片黑暗的房間裡雅紀聽見翔喃喃自語一樣的聲音。
「今天一天,雅紀做我的情人吧。」
如果陽光會灼傷我們,那麼就一輩子在黑暗裡匍匐前進。
如果誰都不寬恕我們,那麼就一輩子背負著罪孽活下去。
那時雅紀覺得如果是翔的要求,他會答應的,無論什麼更過分的要求。
他都會答應的。
可是翔什麼也沒說,只是和他手拉著手,微笑,說我去替雅紀選衣服。
選好了我們就去約會吧~
然後在他們踏出房門時不動聲色的鬆開兩人方才緊緊交握的十指。
不知道是誰多引人注目一些,雅紀想把那些看翔的女孩的眼睛挖出來。
不過也有可能那些女孩其實是在看自己,或者是翔牽著他的可愛手指。
他們並肩的畫面鐵定很惹眼。看著翔替他揀的衣裳。雅紀不免有些洋洋得意。
雖然被當成洋娃娃一樣在鏡子前面搬來搬去,可是因為是翔所以,無所謂啊。
洋娃娃也好、情人也好、甚至是小兔子都沒關係……
去橫濱。這麼說著乘上電車並且從口袋裡拿出地圖,雅紀笑著說翔預謀很久了吧,翔低著頭邊研究邊說橫濱不是一個很適合約會的地方嗎雖然我沒去過……
雅紀說,是呀。然後記起港未來線的每一站都有海鷗的聲音。麻美曾經說過喜歡。
在他面前哭泣的女孩。
是不是不論怎麼做都一定會有人傷心呢?
翔說去元町嗎?不過快中午了我們還是先去中華街比較好,有好吃的包子!……
滔滔不絕地發表意見。
去哪裡都好。「只要跟翔在一起就好……」明明説得很小聲卻還是被聽見。
感覺翔頓了一下,如果不是雅紀靠在他肩膀上假寐的話不會察覺到的動搖。
「……現在我們不是就在一起嗎,雅紀真是愛撒嬌。」
這麼說完又開始講自己的計畫的翔的聲音,讓雅紀覺得安心。
足以讓人死心的安心。
吃過好吃的包子,在有異國情調的石板街道上散步,爬上斜坡看見一片湛藍的海。
趴在草坪上眺望港口大船及不遠處的紅色倉庫。
因為陽光很溫暖所以閉上眼睛,旁邊有孩子喧嘩的聲音,眼前突然一黑。
翔的吻落下來,在眼皮上。雅紀抱住翔的脖子聽見旁邊傳來小聲的驚呼。
感覺身上的人似乎笑了一下然後轉移陣地,開始試圖奪取他口中的氧氣。
如果平常他是絕對沒有那麼大膽而且一定會感到無比難為情。
可是,反正。
是第一次做這樣的事。
也會是最後一次。
坐在可以俯瞰整個橫濱夜景的高樓上,腳下溫熱水池,夜風把翔後頸的頭髮在浴衣衣領上拂成一個個可愛的捲。他們一同注視著遠處冉冉上升色彩繽紛的摩天輪以及入夜後美麗的街道,雅紀看看錶,發覺已經晚得連最後一班電車都沒有了。
怎麼辦,翔?
沉默了一會兒。翔歪頭對他露出一個呆呆的笑容說,那不然在這裡住下來?
輕巧且不帶任何輕浮意味的應答。雅紀卻不知怎地感覺有熱氣從後頸那裡讓他一路到耳根子都燙起來。翔把手伸過來蓋住他的,雙手重疊時遮掩住那道逐漸黯淡下去的銀色光芒。不知道是因為光線不足或者是因為他意識開始不清楚的緣故
因為是非假日所以輕易訂到了空房間,本來想問翔哪裡來這麼多錢可覺得破壞氣氛就沒有問,然後又想到自己一整天沒有開機的攜帶電話。
應該打個電話回家報備?突然嘟起嘴巴掩飾心虛。他又不是小孩,不需要……吧。
翔把卡片鑰匙放進匣裡調整空調,白底浴衣暗紅色櫻花瓣上的新鮮露水從翔後頸髮梢滴落下來。雅紀坐在床沿靜靜地注視著翔的背影,骨節分明的手腕和側臉。
要刻進骨髓恨不得看穿對方那樣深深的凝望。
抬起手把房裡的燈全都打亮。翔看過來,雅紀一聲不響,站起來抽掉腰間的帶子。
聽見浴衣落在腳邊的細碎聲音。
臉很燙很燙腳也抖得不聽使喚可心裡卻很平靜,平靜地交響著痛,讓他說出口的每一句話都迴盪出好像從深谷中反覆迴響開來的回音,餘波盪漾卻無比清晰。
「今夜我們不是情人嗎?」
翔搖搖頭,咬著下唇好像想要說些什麼。
雅紀伸手捧住翔的臉吻掉那些廢話然後拉著他往後跌進軟綿綿的床單裡。
擁抱時感覺對方急促而紊亂的心跳。
用哀求的聲音說。
吻我。
……雅紀……
……不要說。
……我想對你溫柔的……
……不需要。
那些溫柔的愛撫、愛的言語。全是這樣卑劣的我不配得到的。
可是翔。
我好喜歡你。
所以今夜一晚。
相葉雅紀是櫻井翔的,櫻井翔是相葉雅紀的。
只有今夜一晚。
情慾是蔓延開來的櫻花與桂花交織而成的香味。
感覺到撕裂的疼痛,張開嘴卻呼吸不到空氣,左邊胸口裡的東西被挖得乾乾淨淨。
所以變得空空蕩蕩像幽靈一樣。
他想起那片海,離陸的海上孤島,潛意識裡那麼濃稠而偏執的,對翔的感情。
如果能夠拋下一切就這麼死去的話。
──但是不是也會因此有人,將日日夜夜在岸邊,等待著他的歸來?
或許能夠永遠在一起。
──於是一切終究祇是如果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