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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期一振快走向三日月的臥房,拉開障子,那人果不其然還睡著,表情平穩安詳。他放輕腳步,走向床畔,細細凝視了一會那張睡臉,方輕聲喚。

「宗近殿,請起床,今天輪到您和我畑當番。」

良久,床褥上的男人才悠悠睜開了眼。

單手撐住疊蓆,緩緩坐起。白色單衣自一側肩頭滑下。一期一振默不作聲地看著這把方甦的,即便在爽潤的清晨依舊顯得妖豔的絕美的刀。

「請去洗漱吧,我為您更衣。」

「……更衣?」三日月掩口笑了起來:「從你口中聽到這話,可真意外。你不總要我獨立起來?不總要我有點天下五劍該有的樣子?」

「那您能獨立起來嗎?能有點天下五劍該有的樣子嗎?」一期一振笑道。

「哈哈哈。」三日月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掀開棉被,起身。

一期一振輕嘆了聲,這人總是這樣,他早已習慣。『喜歡被照顧』。所謂身分高貴,氣質使然,其實也就是任性妄為罷了……儘管他並不討厭這一點。

三日月將左手搭著右腕,僅著一件單衣的身子大大後仰,像本體一樣彎成優雅的曲線,一期一振靜靜地凝視著三日月的背影。

那人伸完懶腰之後,便走了出去。

 

獨自一人將殘留著三日月氣息的被褥疊整齊,收進櫥櫃裡,找出內番服。不多久房間的主人便回來了,帶著清晨露水的甜美香氣。他一邊出聲招呼,一邊走進房裡。一期一振起身,伸手欲解三日月的衣帶,卻被對方不著痕跡地迴避開。

「還是我自己來吧。這種事情都麻煩你,確實是不大好。」

一期一振歪著頭:「事到如今才?……」

「事到如今是甚麼意思?」三日月把頭歪向另一邊,露出不解的表情。

一期一振趨前,微仰起頸。

三日月卻往後退了一大步。笑容不變,但多了幾許困惑。

一期一振愣了愣。這位大人或許稍稍恣意任性,但並不是胡作非為、愛捉弄人的性格。雖然也有調皮的成分,但從那雙眼睛裡流露出來的迷惘並不是在說謊。

 

──那就是開始。

 

[一期三日]この思いが燃え尽きる時まで

 

「……我不懂您的意思。」

鶴丸皺著眉頭,他咂巴咂巴,蕨餅吃得滿身都是黃豆粉。

「就是說,審神者和鍛冶師畢竟不同,如果沒有一定程度的鍛造技術,光憑靈力,沒有辦法將我們完全修復好。」

「沒辦法又是什麼意思。」

「你這人拗起來還挺煩的呢。」

鶴丸不耐煩地把黃豆粉拍在褲裙上,解開繫帶。一期一振默默地看著他將外著褪下,剝開黑色的裡衣,露出鎖骨上色彩極淡但仍舊妖嬈的花樣。

「我的龍膽,在無數次重傷之後,如今僅殘存模糊的紋路。」

「龍膽,是指您本體刀身底部透瓏上的雕刻嗎?」

「那個人說,這般精細的工藝,他沒有能力復原。」鶴丸攏上衣領,含糊地說:「三日月的記憶缺失,我猜也是類似的情況吧。」

一期一振不置可否地閉上眼,端起茶杯。

 

本丸迎來了從未有過的秋景,血一樣的楓紅成片映入眼簾,火燒城似的景致令一期一振不寒而慄。對他以外的刀而言,則只是溫暖的秋日風情。

五虎退和秋田拾起巴掌大的楓葉,將之高舉對著秋陽,陽光透過葉脈灑落,在稚氣的面龐上流成曲折的紅河。他覺得慶幸,鯰尾和骨喰正巧都外出遠征。

再過幾個時辰,他也得出陣,儘管他才剛剛遠征回來有沒多久。比起討伐歷史修正主義者,他們的審神者,似乎更沉溺於戰鬥本身。

 

除了作為近侍的三日月,審神者很少與其他刀交談,就連一期一振也只在剛被鍛出時與他有過一面之緣。那是個令人難以想像能擔負此等重任,蒼白的男孩。比博多看上去更年幼,纖瘦、孱弱、輕聲細語,甚至經常因為一口氣喘不上來,話總是說得斷斷續續。大半臉容被覆布遮掩,單薄的嘴唇抿成一條筆直的線。

 

──等習慣這個身體之後,就請你去戰場吧。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聽到審神者稚嫩的嗓音。

 

一期一振並不討厭這位新主人,因為他確實渴望戰鬥。他已經沉寂太久。他嗜血,刀都是嗜血的。血的氣味和構築刀本身的鋼鐵原來就有某種程度的相似。

付喪神是寄宿了人類想念的存在,與人心同在,可本質上終究是物品,應該被使用而非珍藏。就一期一振而言,他很高興能派上用場,他知道鶴丸同樣做如是想。

他們的練度都已經很高,檢非違使也能夠輕鬆擊倒,大概是對這種鬆懈心態的懲罰,約莫半年前,三日月帶著練度低的短刀們去遠征,鶴丸和一期一振給他們做了許多飯糰,完全是遠足心態的一夥六人,也是他們親眼目送走的。

可檢非違使卻出現在了不該出現的地方。除三日月外的短刀們都安然無恙,一期一振哄著不斷啜泣的弟弟們,岩融一把抱起渾身是血的三日月衝進手入房。

 

他聽說,那是瀕臨碎刀的重傷。

 

手入完畢的三日月,還是三日月,外表並沒有任何變化,只是開始忘東忘西。

 

起初都是些小事情。當番表、物品擺放的位置、自己說過的話。

再出陣,重傷幾次,手入結束。忘了和別人的約定,發生過的重要的事。

最後,是一期一振的事。

 

偏偏大坂城的種種又如數家珍。本來考慮到他的情況,如果一期一振不主動問,三日月並不太常提起豐臣時期的往事。可他現在忘了這個約定成俗。

於是一期一振只好跪坐在三日月面前,看曾經是他名義上的妻子的刀優雅地捧著茶盞,無奈而苦澀地聽著那些他明明已然沒有記憶,卻耳熟能詳的故事。

那個時候,大坂城的櫻花開得怎樣絢爛,那個時候,河川靜靜流過城中帶走落花。那些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那些點點滴滴,都像浮光掠影,生動卻無痕跡。

記憶喪失不是多不可思議的事。雖然對總是非常用心做飯的長谷部和燭台切很失禮,但一期一振也記不起三天前的晚餐菜單。人是這樣,不重要的記憶會率先被捨棄。刀的付喪神也是。因此他記得兄弟們的事情,鍛造他的粟田口吉光的事情,那之後成為御物,在刀劍倉庫裏過著半夢半醒的生活的事情。

可他完全不記得三日月宗近。完全不記得大坂城的過往。偏偏整個人又被那位前主影響甚深。急於求成的性格,無端華麗的裝束,心高氣傲的態度。

 

記憶究竟被儲存在什麼樣的地方?載體又有多大?千年的往事,真的能夠一件件記牢嗎?他不相信,有些存疑,或者模糊的印象終歸還是好過徹底忘記。

 

他起初以為三日月是在開他玩笑,但一段時間下來就知道對方並沒有這麼無聊。笑容依舊,親疏卻很明顯。古老的神明,彷彿在嘲笑他對記憶的執念。

他不厭其煩地追求三日月,對方也一次次淪陷,然而只要三日月重傷回來,一切就必須重來一遍。

為什麼不能像鶴丸那樣,龍膽花刺青漸漸淡去,或者像大俱利伽羅身上那條漸漸隱匿的黑龍。他眼中的新月始終是明亮的,那道光芒令一期一振愈發不耐。

 

既然這樣,做過分的事也行吧?反正重傷回來,手入之後,他又什麼都忘了。

 

第一次有這種想法的時候,最驚訝的就是一期一振自己。

是因為有過死去的經驗?或者不該說是死去。而是毀滅。那又和鶴丸在墓穴中靜靜等待腐朽的情況有別。毀滅的到來只是一瞬間。無從選擇,具壓倒性,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通常被稱之為命運。即便是神,也有絕對改寫不了的結局。

只要有過那種經驗,任誰都會變得消極。所幸他在消極的同時也很積極,應該說他知道自己如果不積極起來,就又會被從黑色的沼澤裏伸出來的無數隻手,悶不吭聲地拖回那場熊熊大火裏去。

 

「你在想什麼?好可怕的表情。」鶴丸艱澀地笑著,他將繫帶重新繫好,兩條蒼白的胳膊像楊柳一樣無力地垂下。「三日月的事情,我們找個時間去跟主上說說吧……稍微讓他休息一下……之類的?」

「但宗近殿自己也喜歡作戰,這種事情由我們來說恐怕不大好。」一期一振輕描淡寫地放下茶杯,鶴丸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末了笑起來。

「也是啦,畢竟三日月在戰場上,一直都是童貞刀嘛,哈哈哈……」

一期一振也笑了。他還是比較喜歡笑容。也喜歡看鶴丸笑,弟弟們,三日月。不是因為高興所以笑,而是因為總是笑著所以才變得高興起來。

他收起鶴丸喝空的杯盞,和空下來的甜點盤,起身去了廚房。今天輪到歌仙作飯,踩在矮凳上的小夜左文字正在切紅蘿蔔丁。他將空盤子堆在水槽裡,順口問了句需不需要幫忙。但有默契的兩個人一起工作的話,外人插手反而礙事。

 

一期一振像條魂一樣飄了出去,他刻意繞了遠路,避開中庭,回到自己的房間。他翻開在現世名為書店的地方找到的一本書。那是一本關於記憶的故事書。

起初是不重要的人事物,最後是自己。從頭髮、軀幹、眼睛,直到聲音。

到頭來故事的主角,把自己都忘記了。

 

傍晚外頭變得喧囂。他堆起笑容,走向門口,和長谷部一起迎接歸還的一隊。

這次的討伐很順利,大家都沒受什麼傷。三日月牽著五虎退,笑著跟他打招呼,一期一振握住他的手。三日月驚訝地看了他一眼,但手依舊任憑他握著。

緊繃的神經終於鬆懈下來。還是那個三日月,還是出發之前那個三日月。

 

飯後他們做了。事前沒有徵得三日月的同意,動作也比往常稍微強硬了一些。三日月始終靜靜地沒吭聲,只是皺著眉頭,末了哭了起來。

 

美麗的人,無論處在什麼情況,是怎樣的姿態都是一樣美。

一定就像,他儘管見過但已經沒有記憶的大坂城的櫻花吧。

 

 

 

本丸久違地迎來夏季。這一陣子,弟弟們的胃口變得極差,飯越吃越少,無論他怎麼哄也不見起色。燭台切很貼心地煮了清淡的甜湯讓短刀們多少喝一點,取得人身的壞處,便是不從食物攝取營養,體力就會漸漸變差。

藥研說這可能是一種人類才會患上的,名為熱中症的病,告訴了三日月,那人思忖半晌,匆匆離席,不多久,從萬屋回來後看見的,就又是秋日艷紅的風情。

自知做得過了頭的那天之後,他和三日月已經很久沒有公事以外的交談。對方不坐過來,他不會主動糾纏,畢竟還得照顧弟弟們。鶴丸和鶯丸都語帶保留地來刺探過,但一期一振總笑著敷衍。他實在懶得應付明知故問的人。

 

夜裡的公告欄,出陣表上,他看到自己,以及三日月的名字。

陌生的時空,政府對新戰場的情報有限,審神者派出的全是練度封頂的刀。

 

不只短刀,一期一振同樣連日食慾不振。從本丸第一次出現秋景的隔日開始,他變得極為容易疲倦。他作息正常,這是一直以來恪守的生活準則,他不允許自己因為疏於管理導致身體狀況有恙,進而影響作戰。

然而無論他多早就寢,盡可能均衡飲食,勤加鍛鍊,仍覺得身體越來越不聽使喚。自來到此處,他並未經歷過幾近毀滅的重傷……難道這也是再刃之罪?

 

他並不打算找藉口開脫。儘管敵人確實很強,戰線拉長,他漸漸感到吃不消。

 

這一戰和往常不同,他頭一次這麼清楚地感受到敵人的殺意,寧為玉碎奮不顧身的打法。他這一角如果崩壞,肯定會對其他人造成危害。

他要死守。必須堅持下去。可堅持下去又有甚麼意義。也許放棄更好。他的理智告訴他歷史不得重塑,發生過的事情沒有改轍的道理,但他清楚自己的內心深處或許更接近時間溯行軍。是歷史奪走了他的一部份,讓他活得這般不清不楚。

可他終究曾是取得天下之人的刀,他好好地傳承了前主的征服欲和好勝心。即便毫無印象,也依舊受驅使,簡直沒道理,簡直無理取鬧,偏偏又抗拒不了。

他舉刀,敵方的刀重得無法想像跟他一樣只是太刀,他咬著牙,象徵死亡的力道沉沉地壓在他的手上,他的胸口。他單膝跪了下去,刀刃已經沒入他的側頸。

 

儘管衣衫襤褸,眼中的新月卻如傾城之焰的三日月宗近拔腿朝他奔來的光景,是一期一振最後的記憶。

 

睜開眼,身邊沒有人在,屋裏很暗,角落的行燈不知何時滅了。

合攏衣襟,身體隱隱作痛,頸子上纏著繃帶,血仍不斷滲出來,他還沒有被手入,可能是手入室滿了,那場戰事的結果如何,贏還是輸,其他人呢?

他想著一些可有可無的事,提著自己的本體,赤腳走出去。

秋夜,月分外明,沐浴在月光下,血紅的楓給人一種淒迷之感,整個本丸悄無聲息。他佇立在公告欄前,隔天居然所有人都沒有預定。

頭疼得厲害,渾身虛脫,雖然脖子上的傷口包紮過,身上的傷口也上了藥,他還是覺得百般倦怠。

一期一振像幽靈一樣在走廊上飄,只覺得虛實難明。他也不懂此刻心底油然而生的錯亂是否名為厭倦,但他最近確實開始搞不清楚,在幽暗的御劍倉庫裏作永遠不醒的夢,和必須面對反覆喪失過程的現實對他而言,究竟哪個更糟一點。

他默默走入審神者的房間,像血紅的楓葉無聲、翩翩墜落地面。

俯視著沉睡的,身形透明而虛幻的少年,一期一振舉起刀。

 

然後他的刀與另一把刀交鋒,劍刃和劍刃擦出金黃色的火焰。

 

「……見您無恙,比什麼都要令人欣慰吶。」一期一振收刀,幽幽然笑道。

「才剛醒來就夜襲,你也真是把渴血的刀。」三日月仍用刀尖指著他的咽喉。

「您不殺我嗎?宗近殿。弒主毫無疑問地是死罪。」

三日月收起刀,嫣然一笑:「是啊,雖說是未遂,但懲罰還是有的。」

 

他們坐在緣側上,中間隔著三日月從次郎太刀的房間裡順出來的酒和酒盞,他皺著眉頭說『次郎殿會生氣的』,但三日月只是揚起臉笑道『應付他的怒氣就當作是給你的懲罰啦。』

三日月在一期一振身邊坐下,為他斟酒,夜風拂落楓葉,靜靜凋零在泥土地。不知道已經多久沒人清掃過,樹下隆起血紅色的丘,像是一座新死者的墓陵。

「好安靜。」

「是啊,已經好久沒有這樣過了。」三日月笑道,他銜著酒盞,透明的酒水滋潤粉色的唇。

「自從來到這裡,就始終是熱鬧的。」

「因為御前樣來得遲。」三日月仰起頸,深藍色的天空,星光點點,卻沒有月亮,月亮早早沉落在三日月的眼底,與他相生相死。

「宗近殿。」

「是。」

一期一振看向三日月,但三日月依舊仰望著天空,他的視線定在一個點上。終點是一顆星星。整個天空中最亮的星,與地上的楓樹輝映,如同淒絕的火事。

「戰爭……結束了嗎。」

「哎呀。」三日月這才將視線下落,抬袖掩口:「我以為你沒有察覺哩。」

 

──房裡的審神者閉著眼睛,胸膛不再起伏,他已經完成任務,他是笑著的。

 

一期一振第一次看見那蒼白容顏的全貌。漂亮的孩子。在一期一振到訪之前,或者在更早以前,他們年輕而孱弱的審神者就已靜靜仙去了。

以從未知曉和平為何物,不存在於和平時代的生命為抵償。戰事迎來終焉。

幽暗的房裡,靈力散盡的付喪神們,以刀劍之姿,為他們短命的共主送終。

 

「你我能在此處話別,都是托了主上最後的靈力。」三日月用憐愛的神情訴說。那是一份身為刀劍無論如何都會對持有者產生的,無可奈何的戀慕之情。

「您難道不是從第一次『失去記憶』開始,就已確知了終焉將在此刻到來?」一期一振坦然道:「大家連日來的食慾不振與精神頹靡,恐怕也是因為主上的靈力漸漸薄弱之故吧。」

「是。根據政府的情報,這場永無止盡的戰爭終於畫下了句點。」三日月笑道,他的笑容真假難辨:「不多久上面就會派人來回收,大家會回到各自的所在之處。真是太好了。歷史沒有被改變,和平即將到來。所以一切都將回到正軌:你對我一無所知,我對你行禮如儀。我以為若是那樣,分別之時,就不會傷感……我本該堅定立場,可又不忍見你失望,只好一次次隨你的意。豈料,反而害你越來越執著於那些失去的『記憶』……是我設想不周。見你難受,我心裡也不好過。」

「……所謂的『正軌』是?」

「真是個明知故問的壞孩子。」三日月擎起杯盞:「自然是指『歷史從沒有被改寫過』的時空。在那兒,沒有歷史修正主義者,沒有時間溯行軍,審神者從未誕生……你我亦不曾在此重逢。」

「但我們和人類的孩子不同。也許時空改易,記憶仍然不會失去……」

一期一振強詞奪理地說。三日月捧著酒杯,皺起眉頭,彷彿被他說的話弄得很困惑。他不笑的時候很美,憂鬱的表情也很美,那種美是絕對的,凌駕於一切。

「即使不忘卻,又能夠如何?」

三日月反問他,一期一振回答不出來。

 

──難道不是總有些事情,不該被遺忘嗎?

 

他放下酒盞,湊過臉去,兩人交換了吻,月光落在三日月的頭髮上,睫毛上,影子像羽毛一樣輕飄飄地飛散。他的雙唇艷如鴿血,目光似水清楚。

 

──或者總有些事情與記憶無關。

 

看著眼前之人的容顏,一期一振驀地失了神。

 

他從未細想為何是他。

 

這本丸裡的每一把刀都是美麗的,都同樣珍貴,都眷戀戰場,都不要命似地征戰殺伐。像夏日的煙火那樣燦爛,像滿山楓葉轉紅飛旋。彷彿沒有明天。

 

在這之中為何是三日月?

他又沒有記憶作依憑,為什麼非他不可?

 

在鍛刀房裡顯現,睜開眼,第一眼看見的就是仰望著他的新月。

與湖上一碰就泛起漣漪的不一樣,彷彿伸長手就能夠擁入懷中。

輕飄飄地落在地上,皮鞋的鞋跟與地面接觸。產生輕微的碰撞。

接著忽然聽見從胸口傳來第一聲,彷彿太鼓擊打的音節。那是他從未聽過的聲響。未知令他恐懼。他用手按住左胸,想將它平息。有人將手覆在他的手上。

 

這是「心跳」。眼裡有著新月的男人說。漸漸就會習慣,漸漸就會安靜下來。

 

但是並沒有安靜下來。

 

男人越靠越近,他們額頭相抵,雙手交握,體溫傳遞。不似刀劍那樣冰冷。他的掌心微暖,吐息甘甜。於是那名為「心跳」的音響,越來越急,震耳欲聾。彷彿數百年前那場燒身之火……卻不使人感到畏怯。

 

他本是物品,物品沒有心,棲宿在刀上的思念,是強附的人類的魂靈,像刀合著不正確的鞘,空有概念,卻無法理解,只好當作必然,如同春天一到,便是繁花似錦,花一凋謝,就會隨水而逝那般。

 

然而在那一霎那,他知曉了,何謂戀愛。

 

三日月依舊微微笑著,那笑容卻顯得有幾分悽楚。他覆住他的眼睛,從指縫落下來的月光是深紅色。深紅色的火焰,彷彿刀刃沒入軀體,眷戀的鮮血氣息。

染著酒氣的微涼的唇在自己的唇上短暫停駐,那讓他覺得自己真像是碰觸到了天上的月亮。絳色之月,涼如海水,同刀刃如出一轍。

 

「這份戀慕,興許是虛幻之物。它本就從莫須有的心產生,不能被理解,也不能被言說,但即使是熊熊烈火,也無法將之燃盡……我會不斷思念著您。」

「撒這種像人類一樣的謊。你真可愛呢,吉光。」他看不見的三日月笑道,捂著他眼睛的手卻微微顫抖。他只願銘記三日月的笑容,那是他最喜歡的表情。

 

「縱然今後將永不相見,但能以這人身之姿與您重逢,與您並肩作戰,這段時間,就算亦將被忘卻,三日月仍非常幸福。」

「我也一樣,宗近殿。」

「那麼,笑著道別吧。」

「遮著我的眼睛,卻說這種話,您太狡猾了。」

 

因為他笑不出來。

 

「我喜歡您,宗近殿。」

 

因為連這告白也終將被忘卻。

 

熟悉的腐朽的氣味撲鼻而來。

扶著箱沿,坐起身,四下暗得伸手不見五指,一期一振仍輕易辨清方位,走出那扇隱藏在黑暗中,精雕細琢的門扉。

鶴丸國永早已坐在緣側上晃蕩著腿,雪白的身姿在黑暗中發光。

他不記得這是他們第幾次的交談,也不確定之後還能再有幾次。

 

鶴丸轉頭對他說。「平野和鶯已經睡著了,這一睡,大概永遠不會再醒過來。」

「是嗎。」

「鶯會夢見大包平吧。」

「一定會的。如果我們也能做夢的話。」

 

 

鶴丸無聲地看著他一向安靜的同伴昂首仰望屋簷上的弦月。

 

每當那抹三日月鑲在天邊,一期一振都會像這樣,望著,笑著,直到哭出聲音為止。

 

甚至都稱不上是朋友的關係。他們只是偶然同在一處,不知何時亦將先後睡去,作永遠不醒的夢。他會在墓穴中心滿意足地守著冰冷的屍骸,這柄廉潔自持的刀則會一次次地回到那烈火之中。

然而即便化作灰燼,每逢新月之時,他依然會像這樣彷彿想起什麼,又彷彿什麼都已忘卻。偶爾微笑,哭泣,然後露出如此刻這般,幸福而又哀傷的神情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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