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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真的只是一時興起。

 

鶴丸國永提著裝了比想像中貴了很多的桃子罐頭,和為了平衡開銷不得不買的他最討厭的貼了三折貼紙的黑胡椒豬排便當的超市塑膠袋,快步走在路上。

嚴格說來,他正準備回去的地方,並不是他的房間,只是雇主暫時提供給他的休憩場所,所以理論上,他沒有權利增添或者減少屋內擺設。但是,因為,他在這裡工作太久了,長達十年,所以多少有些本來不屬於這個房間的東西,也是無可厚非。

鶴丸相當受到這棟大樓的住戶信賴,附近的小孩也都喜歡跟他玩,所以他才一再受到管委會的續聘,即使中途他所在的公司沒有標到大樓的保全業務,鶴丸仍然以個人身分,繼續留任。

雖然外表看起來有點屌兒啷噹,但鶴丸工作其實很認真。每天固定的巡邏,好幾次抓到侵擾住戶的小偷,受到區長及派出所的表揚;配合節慶活動,嚇小孩或者給他們糖果,協助管委會布置大樓出入口。他真的是盡心盡力,過著連他自己都嚇個半死、日復一日乏善可陳的生活。

 

所以,嘛,這可能也是原因之一吧。
 

他打開門,房裡很暗,內側左邊靠近地板的插頭上,亮著一盞夜燈,藤花圖案,銅製的,以他的薪水來說算是相當別致。
他把塑膠袋放在桌上,取出便當和桃子罐頭,還有兩公升的桶裝水。他將水搬到角落,拆開筷子的紙套和便當的膠膜。
 

「喂,你能自己吃吧。」
 

他朝坐在房間正中央,淡紫色的美麗眼眸藏在黑色絨布裡,雙手被粗麻繩反縛,雙腳則被分綁在一把小學課椅上,穿著小學生制服,短褲和黑色半筒襪中間,露出一大截白皙、幾乎連寒毛都看不見的大腿的黑髮男孩說。
 

「我會吃到鼻子裡啊。什麼都看不見。」男孩用與他外表年齡不符,異常成熟的男人的嗓音說:「像平常那樣餵我吃吧,旦~那~」
 

『我到底在幹嘛啊。』鶴丸想。
 

去了祭典,其實也不是多想養金魚,最初連祭典也沒打算參加,為什麼會鬼使神差地掏錢去撈。可還是蹲下來。收下紙網,理所當然地往最漂亮的那隻金魚出手。
 

明明知道不可能養活,還是裝在滿是清水的透明塑膠袋裡拎回家了。

 

黑髮男孩是在附近社區悠遊的其中一隻金魚,曾無數次和在他們上學途中必經的這棟大樓的保全先生鶴丸國永打招呼。萬聖節來要糖,新年來拜年,情人節還體恤他沒有女朋友,特意來送巧克力。
男孩家裡有父母、叔叔,很多兄弟,他們都讀上坡盡頭,一所可以從幼稚園直升大學的私立學校,平常總是一起上學。由水藍色頭髮,看來嚴謹又無趣的大哥帶領。
 

那天卻只有他一個人,嘴裡叼著焦掉的吐司,狂奔在去往學校的上坡路。
 

啊,您好。男孩氣喘吁吁地朝鶴丸揮手。黑髮凌亂地貼在額頭上,激烈的運動使得他平常總是蒼白的雙頰變得像是盛開的粉紅色玫瑰花。
鶴丸也笑著跟他揮手。日間尋常一景。唯一不同的是他抬頭看了眼水銀街燈下架著的兩支攝影機。他不知道自己為何要看,但他很清楚這兩支監視器的錄影範圍,恰好在這邊和那邊的銜接處。他無法很好地說明,總之是在那樣的一個模糊地帶。他推開門,順著山路一樣隱密的小徑,走向男孩。他伸出手。前後只用了一秒鐘。

 

鶴丸把放在桌子旁邊的鐵椅懨懨地拉過來。巨大的怪獸,在地板上,發出吵死人的尖叫似的聲音。他將鐵椅反放,坐到男孩跟前,夾起一片淋了黑胡椒醬的豬排,想了想又多附送了一點高麗菜絲。他用筷子碰觸男孩蒼白的唇。他的嘴唇有點乾裂。
 

為了防止經常排洩,鶴丸沒有讓他喝太多水。握著小學生的性器,像是保母一樣噓、噓地讓小孩子好好尿準,他今天缺乏作這種事的心情。
 

「我口好渴。」男孩抿著唇,用類似話語的氣音說。

「剛剛出門的時候讓你喝過水吧。」

「只是用棉花棒沾了一點水,滋潤嘴唇而已。」

「結果你的嘴唇還不是乾巴巴的。」

「那就請讓它變得潮濕吧。」
 

他是想喝水沒錯吧。鶴丸想。他把塑膠便當盒放到桌上,揪住男孩的下巴。

 

他沒把男孩的嘴塞住,男孩卻不叫喊,那位嚴謹的大哥,現在八成急得要死,到處找人吧。攝影機沒有照到,短時間內不會抓著竹劍上門來,但之後的事情誰知道。

男孩動了動,像上了發條的音樂娃娃一樣轉動脖頸,乾燥的嘴唇開出花。粉紅色玫瑰花瓣似的舌尖,在貧瘠的土地上,試圖滴下露珠,滋潤鶴丸枯萎的手指。
 

指尖是身體的最末端。但鶴丸知道。總有一天,那枯萎將抵達他的核心。
 

……你在幹什麼啊。」鶴丸用比沙地更乾燥的聲音說。

「讓我濕透吧。」男孩說。用『我要出門囉』那種孩子準備上學般輕快的聲音:「給我水吧,旦~那。」
 

「我好渴啊。」


 

十一歲的藥研藤四郎坐在白色長型靠背椅上,才剛喃喃自語地抱怨了渴,眼前就突然出現一罐喝到一半的百事可樂。其實也不確定是不是喝了一半。也許喝了一口,也許只剩三分之一,易開罐的拉環已經被拉開,總之是喝過的可樂不會有錯。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裡,兄弟們又在什麼地方。他們興高采烈地去了遊樂園,藥研仰望著已經搭過三次的雲霄飛車還想再搭一次,但等他回頭,所有人都不見了。

雖然只有十一歲,但藥研在兄弟中,是擔任照顧人的角色。不知道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他上面還有哥哥,並不是最年長的,但他總是在照顧弟弟,也許是性格使然。
 

因此他不常示弱。正確的說,他一次也不曾向任何人求助過。
 

為什麼沒人發現他不見了?一哥在哪裡?厚和亂還有後藤呢?一定是因為禮品店裡的東西太琳瑯滿目。一哥說了,離開之前每個人可以買一樣禮物。
 

粟田口家家境優渥,他們都過著衣食無虞的生活。想學才藝或者不學,想升學或者不升,想進家裡的公司上班或者不進,無論怎樣,父母都很尊重他們的意見。

 

喝嗎?
 

藥研轉過頭。他首先看見好像品質很好的雞蛋的鮮豔蛋黃顏色的夕陽,接著,是就在他面前,彷彿在炎夏中從天而降的突兀白雪一般,全身上下都是白色的男人。
 

你說你渴。
 

二十代後半的年輕男人。總覺得有些面善。在他面前搖晃著藍色與紅色的百事可樂罐子。藥研很渴,但他隨即想起一哥告誡過他們,不能隨便接受陌生人的餽贈。
 

於是他違反真實意願地搖了搖頭。
 

你是粟田口家的孩子吧。男人把可樂罐子硬塞進他的手裡,咧嘴笑了起來。總覺得,對這個笑容有印象,可藥研完全記不起究竟是在哪裡見過。
 

你住在XXXX號的公寓大廈吧。我在你家附近的大樓當保全。社區裡的孩子我都稍微有點印象,守望相助嘛,哈哈……你知道什麼是保全嗎?

幫忙看門和收信的人。藥研含糊地說。

男人咧開嘴:原來在小孩的眼中,我的工作這麼低賤,真是嚇到了呢。

我沒有那個意思……藥研緊張地看向男人,結果男人並沒有生氣,甚至根本就沒有在聽他講話。他將雙手往後撂到靠背椅後方,凝視著遠方的雲霞。巨大的摩天輪緩緩旋轉,七彩的座艙如緩潮般不斷劃過天際線。
 

和兄弟們走散了?

藥研點點頭。
雖然可以帶你回去,但是你似乎並不信任我。男人仰望著天空,彷彿在喃喃自語:你有沒有你家大哥的手機號碼?你們是一起來的吧?

你知道一哥?
啊啊。水藍色頭髮,裝模作樣的高中生。

……請不要說一哥的壞話。藥研盯著他:還有,向心儀對象的弟弟要當事人電話號碼這種蹩腳的搭訕手段,我建議您最好少用為妙。

男人睜大眼:你這傢伙,比想像中的還討人厭。

陌生人對我的好惡,我一點都不在乎。

鶴丸愣愣地看著他,末了不懷好意地笑了起來。他雙手合掌,抵在唇間:我想到了一個好主意。我們去遊客服務中心,作園內廣播怎麼樣?親愛的XXXX哥哥您好:您的弟弟走失了,現在正在遊客服務中心哭啊哭的哭個不停,請趕快來認領喔~

絕對不要!你敢!?藥研雙手握拳,朝著男人大喊。

我有什麼好不敢?陌生小孩對我的好惡,我一點都不在乎。
 

兩個人的視線交錯,擦出險惡的金色火花。
 

那旦那又為什麼自己一個人在這裡?藥研不承認自己敗下陣來,他只是懶得唇槍舌戰。因為口很渴。他相當不高興地開口:你自己還不是跟我一樣,是走丟的小孩。

男人將金色的眼睛,瞇成一條細細的線。像是陽光映著小溪,一片燦亮的色帶。
 

不。我和你不一樣。
 

他站起來。從好遠的地方吹來一陣溫暖的風,他的外套隨之鼓了起來。
 

我是被拋棄的小孩。
 

男人後頸蓄著的稀疏銀髮隨風飛起,夕陽餘燼燒著他濃密的睫毛。他每眨一次眼,血紅色的陽光碎片就一塊一塊崩落在那張高雅和馴,卻面無表情的臉上。
 

只有他站著的地方顯得冷。

 

藥研從沒有看過雪。
大阪是位在山脈南側的城市,他有記憶以來,市區不曾下過雪,再怎麼冷也沒有。去京都畢業旅行回來之後,鯰尾和他講過雪的事。
 

輕飄飄地、慢吞吞地一直掉下來。鯰尾激動地說,但還沒有碰到地板就融化了。連是什麼形狀都來不及搞清楚,一碰到傘就變成了雨,把外套弄得濕答答的。

 

站在那裡的男人是炎夏突兀的雪景。
 

如果碰觸到他,就會從接觸面開始融化嗎?連到底長成什麼樣子都還來不及看清楚,只知道一件事:外套一定會被弄得濕答答的。
 

發現到的時候,藥研已經走上前去,揪住男人運動服外套的下擺。
 

──請帶我回家吧,旦那。

唉呀,真是大膽的發言,這是小學生該說的話嗎?

我的意思是,請您帶我回到「我的家」。藥研面不改色地喝起了剛剛男人遞給他的可樂。拉環似乎已經拉開好一段時間,可樂都沒有氣了,還有些溫熱。
 

就和握在手裡,白皙纖細的手指一樣。


 

就在他家斜對面。
 

藥研望著斜對面大樓入口處旁,獨立出來的一幢磚砌小型建築。

明明從讀幼稚園開始就一直在那裡,明明每天都和那個人打招呼,卻一次也沒有注意過。藥研視力很好,那麼奇異的風景,他怎麼可以沒注意到。

在宛如水泥叢林的這個大阪市,白色是脫節的顏色,為了融入人群,男人費了心思。比如保全人員統一的灰黑色制服,銀色頭髮向後紮成好小一束。
 

隔著一扇玻璃窗,男人偶爾會端正地坐在那裡,塗塗寫寫。若要走出來,他會戴上大盤帽。有時搬東西,有時收收信,有時朝著騎腳踏車路過的男女老少打招呼。
 

比想像中得更受歡迎,停下來和他聊天的人很多,經常有人給他東西。食物、生活用品。保全人員的薪水是怎麼樣呢?星期三只上半天課的藥研無從想像。他拉上窗簾,埋入堆積如山的作業,可寫沒幾行,又忍不住想要往外看。男人依舊站在那裡,像一座塑像般站在那裡。百般無聊又理所當然,彷彿最初就是這個都市的其中一景。

他們這附近,治安很好,雖遭過幾次小偷,嫌犯都很快遭到逮捕。幾個保全經常登上地方報,還受到派出所的表揚,有這樣的新聞,但是些怎樣的人則毫無印象。

每一個大城市都是靠無數這樣沒沒無聞的人支撐起來的,每一個個體的存在都是為了整體利益。這些人也有故事,但他們的喜怒哀樂,不會被大多數人關心。
 

從十七樓往下望,男人變成一個灰黑色的點,藥研攤開手,蓋住窗玻璃。
然後立刻把手挪開,並因為再次看見代表男人的灰黑色斑點而感到心安。

 

在遊樂園裡繞了一圈,卻還是沒有看見兄弟們,男人便帶他去坐電車。
 

閉園後半小時,每一列車都很擠。一家老小,年輕情侶,同學朋友。他們不是兄弟,也沒有任何關係,只是一個小學生和在他家附近的某幢大樓當保全的男人。
 

電車啟動,男人握住吊環。藥研仰起臉,男人沒看他,只是隨意揉了揉他的腦袋,然後手就一直擱在他頭上。他看著男人的側臉,下巴和脖頸勾成一道美麗的弧。喉結像一個小小的櫻桃果核,銀白色頭髮是艷麗的紡線,臉上的笑意是溫暖的雪景。
 

藥研忽然清晰地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
 

一下,一下,撲通,撲通。
 

一哥偶爾也對他們作同樣的事,但感覺好像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
是哪裡、什麼地方不一樣?
 

心跳聲那麼清楚。一下。一下。撲通。撲通。

 

望遠鏡的鏡頭裡,出現了一個下班時間不太對勁,背著皮包的年輕女人。

男人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能讓夏天下起雪來的表情,藥研幾乎把臉貼在窗玻璃上。他聽不見對話的內容,即使開窗也一樣。粟田口家在17樓,他開窗的話房間會被狂風吹得亂七八糟。他屋子裡有很多重要的東西,不能被風吹得亂七八糟。

即使不聽也大概能猜想對話內容。那女人走了,因為工作不得不留在原地的男人則被冰封。如果藥研現在把廣辭苑往下丟,被砸中的男人不會流血,會直接粉碎吧。
 

不要難過了。打起精神來。明天會有好事的。你們作得很好。哥哥很高興喔。
 

這是一哥經常對他們說的話,藥研也想對男人說。旦那,你很努力喔,努力地工作,努力的生活,就算這樣的生活在很多人眼中很無趣,但我一點也不覺得你很無趣。在我眼中閃閃發亮的你是最棒的,請露出笑容吧。你永遠都是我的第一名。


 

鶴丸從旁邊的滴水架上,拿起一只玻璃杯,他彎腰搬水,結果聽見腰劈啪一聲。年紀大了真是糟糕。他想著,將水搬到桌上,扭開水閥。

透明的水緩緩流入玻璃杯,他倒了大約半杯的量,然後走到男孩身後,鬆開他的手。眼睛被矇住的男孩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他將玻璃杯塞進男孩依舊撂在椅背後方的手裡,坐回椅子上,開始吃他最討厭的豬排便當。
 

「喝啊,你不是說渴嗎。」但等鶴丸吃完便當,嘴裡都是討厭的豬排味,男孩卻還是維持同樣的姿勢握著玻璃杯。

「我沒辦法喝啊,會喝進鼻子裡。」

「少胡說八道了。」鶴丸不耐煩地說。
 

第七天。
 

並不是暑假,也非寒假,一個禮拜都沒去上課的小學生,在現代社會是可以被忽視的嗎?儘管鶴丸自己學生時代很愛翹課,但那也是從高中時期才開始。

他站崗的時候總有點戰戰兢兢,本來可以輪休也拒絕掉。管委會的伯伯是個和藹的老人,頻頻要他不要太累了,女人的事情就看開點。鶴丸很想說他並不是因為和女人分手,想用工作排遣。他遭遇的是更嚴重的問題。

 

小學的時候,班上有個很窮的同學,大家一起去祭典的時候,他只一心一意地撈金魚。技術相當好,撈了好幾包,撈到老闆請他不要再撈,他們還得作生意。
 

為什麼要那麼多金魚呢?這樣問了,卻得到『當作糧食』這種答案。
 

即使是從幼稚園時代開始,就每天處心積慮只想著要怎麼嚇人的鶴丸,也被這個破天荒的答案嚇倒。好吃嗎?忍不住開口問。同學笑著,明明就很窮還一臉大方。
 

明天我帶來,分你吃一口。

 

鶴丸偷偷飼養著美麗、有著寬大黑色尾鰭的金魚。並沒想過吃,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養。只是理所當然般地不斷提供氧氣,給與飼料,清潔,換水。

他沒有辦法再去留心便利商店的季節限定商品,他怕他不在的期間,有誰闖進他的房間。他有上鎖,但管委會的老伯有鑰匙,他不敢想像那場面,可又忍不住想像。那絕對是祭典的盛大煙花,那絕對會是最具爆點的落幕。

 

男孩還是不喝水,只是握緊玻璃杯。他抿著唇,斂起笑容。笑著的時候很懂事,不笑的時候卻變得很不乖。又瘦又小,不可愛。他走過去,抽起杯子,將水淋在手上,揪住男孩的下巴。就如往常那樣,男孩乖乖張開了嘴。
 

為什麼非得這樣呢。鶴丸煩躁地想。手上有細菌,很髒的,又不是通過他的手或者他用過的免洗筷,水就會變得好喝,便利商店的便當就會變成飯店的高檔貨。

他把玻璃杯裡的水全都哺給了男孩。然後用袖口,替他擦擦臉。又可愛起來了,像換過乾淨的水,就和水族箱一起變得晶瑩剔透悠遊自在的黑色小金魚。
 

男孩用臉,蹭了蹭他的手,鶴丸用力撥亂那頭每次只要一碰觸,就會莫名其妙纏上他指尖的黑髮。如果頭髮能說話,鶴丸想問它們:喂,你們到底想怎樣。
 

或者你,到底,想要,我,怎麼樣。

 

男孩歪著腦袋,似乎睏了。鶴丸把他的雙腳束縛也解開,輕輕抱起來。還是同樣的重量,本來就很瘦,不能再瘦下去。他小心確認著。

柔膩的黑髮依舊像在撒嬌似地纏著他的手臂,鶴丸將他放到小憩用的鐵床上。
 

細瘦的手伸了過來。

力道卻大得能將鶴丸整個人拉過去。鶴丸壓在他身上,聞到一點汗味。上完體育課的孩子身上的那種,酸酸澀澀的汗味。
 

明天幫你擦澡。他對男孩說,也對自己說。男孩抱住他的脖子,將臉埋進他的胸口,帶有某種意味般磨蹭。隔著男孩質地柔軟的白色襯衫與鶴丸漿得畢挺的灰黑色襯衫,他們的身體同時熱了起來。

但也就是變熱了而已。鶴丸就著那溫暖,閉眼假寐。男孩將四肢都纏上來。

 

小丑魚和海葵。水草和金魚。誘拐犯和肉票。

 

第十四天,鶴丸的手機螢幕上出現了四十通未接來電,十四則簡訊的通知,但那時他正在工作,不斷微弱振動的手機,和男孩一起被關在房間裡。

中午十二點五分,鶴丸進門。今天他買了車站前面的丼飯,還買了糯米團子,並不是什麼特別的日子,只是團子店正好開在丼飯店旁邊而已。

他作了些程序性的動作,其中包括確認手機,手指按下主控鍵,露出有些驚訝的表情。他走到外面,大約說了三十分鐘的電話,回到房間,便當都涼了。
 

「炸蝦飯喲。」鶴丸輕快地說。「我還加了一個半熟蛋。」

「旦那。」男孩說,「發生什麼了?」

「什麼都沒有。」鶴丸笑著,即使男孩被矇著眼,即使對方根本什麼也看不見,他依舊保持笑容。有由內而外的笑,也由從外往內的笑,笑也分很多種。

「旦那。」
「又要跟我說你不能自己吃了嗎?真是個麻煩的孩子,這麼好吃的東西。」鶴丸拆開筷子的紙套,拿著便當拖著椅子,坐到男孩跟前。

 

「旦那。」

「我會放你走的。」鶴丸說。他用盡可能愉快的聲音說。

「放我走?」

「放你走。」

「走到什麼地方。」

「該去的地方吧。」

「那旦那自己又要去什麼地方?」

「該去的地方吧。」

「工作呢。」

「再看看。」

「你在這裡有好多朋友。」

「朋友在哪都能交,四海之內皆兄弟,這是我最喜歡的諺語。」

「你都在這裡十年了。」

「我的人生還有好多個十年。你的也是。」

「那我也要去。」

「我又沒說要去任何地方。」

「墳墓裡也跟著去。」

「墳墓那種地方,可沒辦法帶著你。」

「我很礙事嗎?」

「礙事啊。超級礙事。不能塞進嘴巴裡吞下去的東西都很礙事。張嘴。」
 

男孩抿著唇,抿得死緊。鶴丸可以掰開他的下顎,硬是把飯餵進去。他學過基本的格鬥,還有防身術,怎麼讓人開口,他稍微有點研究。但他沒有那樣做。

靠上前,經過空調出風口的時候,頭髮輕輕飛起來。吻也是輕輕地,覆著眼睛的黑色絨布變得潮濕,散發出熱氣,如果用舌頭去舔,大概會是鹹鹹的。

男孩的唇還是一樣乾燥,卻很柔軟,不成聲的嗚咽也包含在內,鶴丸覺得這個世界上應該沒有比這更軟,更一捏即碎的東西了。
 

他越過他身後,解開男孩雙手的束縛。得到自由的鰭,卻一心只擺往他的方向。

 

那時吃的金魚排,比想像中美味,好吃得讓鶴丸嚇得半死。搗成魚泥,加入調味料,細心烘烤,只需要極少量的沙拉油。味道基本上是滿分,只要不去想牠們本來的模樣。金魚的本業是在水裡游,用美麗的姿態撫慰寂寞的心靈,但有的時候,也會被不小心端上桌。被留下來的金魚缸將會漸漸佈滿藻類,摧枯拉朽地毀滅。
 

「可以自己吃嗎?」他抱住男孩,用彷彿可以將之碾碎、搗爛成泥的力氣。
 

「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那一天」什麼時候會來?
 

被單方面宣告「那一天」終將到來之後,藥研喪失了對日期的數算和判斷時間的能力。有時覺得過了很久一直沒有吃飯,有時覺得才剛吃過男人又提著便當進來。
 

被極其溫柔地對待。肢體接觸越來越多,對話則日漸變少,直至沉默。

 

圍上輕飄飄的塑膠布,頭髮被打濕,房裡充斥著洗髮精的氣味。
 

感覺或許也很適合握刀的細長手指按著頭皮,最後來到耳朵附近,沿著耳骨的輪廓,用不知怎地似乎相當曖昧的方式揩掉耳後的泡沫。藥研哆嗦著,膝蓋撲簌簌地發起抖來。腦中浮現的是以十二歲男孩的認知所能想像的極限。他被抬起下巴,向後仰,水滴滴答答落進臉盆裡,手指輕柔地爬梳著他的頭髮,從頭皮,到髮尾。又彷彿是從臉頰,到腳尖。藥研咬住下唇,夾緊雙腿。
 

頭髮乾透之後,他被抬起腳,抵在某人的膝蓋上。被脫下鞋襪。拉下吊帶,解開褲扣。藥研縮起肩膀,耳邊響起空調開關尖銳的聲響,房裡不一會兒就變得暖和。

扣子被手指一顆顆解掉,衣料自肩頭滑下。手上的麻繩鬆開,襯衫先消失。內褲從左腳溜到右腳,也跟著不見了。他變得赤裸裸,光滑得像一條金魚。
 

毛巾被放在裝滿溫水的臉盆裡搓揉,在腳踝處散發熱氣。一樣從耳根開始,擦拭脖頸,胸口,碰到乳首的時候力道放得特別輕。像雪一樣,輕飄飄地落下來,卻不冷,也不融化。腰腹、背脊,手臂,每一根手指。然後是腿,外側內側,最後私處。

沉默的手指捧起細嫩的陰莖,滑過陰囊後方。又揉了一次毛巾。翻過身,屁股也被擦得一乾二淨,包括深處。擰乾毛巾的水聲第三次響起時,藥研已經站不穩。

雙腿微開,整個人往前靠,下巴蹭著男人的胸膛,嘴唇開合,像離水的魚。
 

最後,他被塞進一件溫暖的針織衫裡。衣服上染著男人的氣味。

 

藥研緩緩睜開眼睛。
 

手裡還握著黑色絨布的男人蹲在他跟前,穿著牛仔褲的腳邊放著一盆髒兮兮的水,盆邊搭著同樣骯髒的淺綠色毛巾。他本來穿的制服整齊地疊在一旁。藥研低頭看著自己身上大了好幾個尺碼的衣服,他將左手抬起來,用臉蹭著衣料。

好軟,像羽織一樣。
 

「你的衣服,洗好之後會還給你。暫時先穿我的。」

男人說,伸手過來,撩了撩藥研的頭髮。

就算一直穿著也沒關係。藥研蹭著那隻手。心想。然後伸舌舔上。

雪一樣透明的肌膚,沒有任何味道,但並不冰冷。

「你渴嗎?」男人問,這是第一次,他沒有主動喊渴就先被徵詢。藥研點頭,赤裸的腳尖踮起,小巧的腳趾像是水族箱底裝飾用的美麗彩石。

男人倒了一玻璃杯的水,滿滿一玻璃杯,然後喝進一口,彎身。藥研笑著,伸長手,輕輕抹掉男人嘴角溢出的水漬。雙唇在下一秒重疊,帶著煙味的水漫入口中。

男人拉住他,坐到地板上。藥研沒穿褲子,甚至沒穿內褲,就那樣被抱過去。雙腿大開,坐到男人膝蓋上,最私密柔軟的地方直接了當地蹭上了牛仔褲。
 

疼得想哭,可嘴上的吻偏偏甜得宛如甘泉。
 

「這麼小。」
 

男人說著,撫上了他的那裡。一股電流從腳尖直直竄上頭皮,藥研叫出來。音量卻比想像中小,聲音也比想像中高,並遠比想像中不成體統。簡直像隻春天的貓。
 

「我像你這麼小的時候,曾經以為,自己永遠都不會三十歲。」男人攔腰抱著他,輕輕搖晃,好像在唱搖籃曲。「現在回想起來,總覺得小學六年特別長。長得彷彿沒有盡頭,好像可以永遠留在學校。可是從領到畢業證書開始,時間就像坐上了新幹線,一瞬間就從大阪到東京了。明明覺得自己還是小孩子,可卻一瞬間就三十歲了。你才十二歲吧。才剛要領到新幹線的車票呢,接下來就一鼓作氣地往前衝吧。」
 

「不要。」他任性地說,但並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否決什麼。男人為難地看著他,一臉困擾。藥研捧起男人的臉,像咬一樣吻了過去,但立刻就失掉主導權。牙齒被頂開,舌頭像毛線一樣纏作一團。他嗚咽著,只知道拼命纏住男人的後頸,拱起腰。
 

「再大一點就好了。」男人恍惚地說,他的手在藥研的背脊,畫出一條蜿蜒的線,「或者再小一點也行啊,能含在嘴裡,用舌頭一舔就融化的話,該有多好。」
 

「為什麼偏偏在這麼不湊巧的時候呢。」
 

藥研沒來由地哭出聲。他試著伸手碰男人的臉,但從接觸面開始,那蒼白的皮膚就像雪似的。連長成什麼樣子都還來不及看清楚,一瞬間就全都融化了。
 

舌尖傳來異常苦味的下一秒,藥研失去了意識。



 

一期一振對鶴丸國永很有好感。
 

因為那個傍晚,他打電話回家的時候,鶴丸已經把藥研送到家了。電話是藥研本人聽的,電話那頭的一期一振像洩了氣的皮球,講話都帶著漏氣的哭音。
 

藥研,對不起。
 

但一期一振不多久就發現,他犯下的錯遠比當時所能想像到的種種後果都還要來得嚴重許多。幾句輕描淡寫的道歉,根本不足以彌補他的過錯。

 

他打開門,藥研正坐在書桌前,他只開著檯燈,房間裡顯得很暗。一期一振把電燈打開,他那時還只有十一歲的弟弟回頭,衝他笑了笑,繼續趕作業。
 

『別給鶴丸殿添麻煩。』一期一振說,他的聲音啞到連他自己都不太認得。

『我沒有啊。』
『還說沒有。』

『一哥你好奇怪,一進來就說些令人摸不著頭腦的話。』

『這個房間。』

『這是個很好的房間啊。雖然我不喜歡住在十七樓。真的太高了。一哥你記得上次電梯壞掉的事情嗎?我爬得好喘、好累。』

『藥研。』

『一哥,你有話跟我說的話,就請直接說。我功課好多,英文和數學的作業這麼厚一疊。』藥研頭都不回。他身後的牆上,他的床邊,天花板,書櫃的玻璃門,貼滿了照片。彩色的,也有黑白。或者文字,也有剪報。社區的會報,雪版銅印紙,普通的影印紙。這個房間琳瑯滿目,卻沒有色彩。一系單調的白。白色男人,金色眼眸。

『不要再這樣了。藥研。』一期一振緊握雙手,『你這樣很奇怪,很不正常。』

藥研闔上作業本。他把鉛筆和橡皮擦,直尺和圓規都收進鉛筆盒裡。然後拉開窗簾。以黑夜為背景的玻璃窗,映出兄弟兩人交錯的身影。

『媽媽哭了喔。你不讓她進房間,自己換了鎖,她真的很擔心。』

『但一哥還是進來了啊。如果要說誰更不正常,答案顯而易見吧。』
 

窗玻璃是乾淨的。因為只要拉開窗簾,他就能從望遠鏡裡,看見鏡頭始終對準著的,他恨不得能永遠、永遠注視著的那個人。
 

『我沒有偷拍旦那的照片,都是經過他允許才拍的。和大家一起拍,和他一起拍,社區報的編輯部替他拍,我只是在收集而已。一哥沒有過喜歡的偶像嗎?啊……我忘了一哥不看電視。那一哥有喜歡過什麼東西嗎?該不會要說是我們吧?我也喜歡一哥,非常喜歡,喜歡得不得了,但會有的,總有一天會出現。』藥研安靜地說。
 

他說的話沒有順序,但態度是神聖的。『最喜歡的那一個。』

 

藥研放學遲遲未歸,打電話去學校才發現他沒去上課的那一天,父母立刻想要報警,但一期一振勸退了父母。他隔天請假,把藥研的房間收拾得毫無異狀。

等對門的保全外出,他立刻走出家門。

 

一期一振每天都去探望弟弟,確認他無恙。利用晚上男人出去買飯的時間。
藥研看起來很好,非常高興,其程度令人恐懼。那黑暗的房間,對他來說彷彿是陽光普照的美麗海岸。一期一振沉默地按摩藥研因血液不流通而感覺遲鈍的手。


藥研總是雙頰通紅,喋喋不休,興高采烈,跟剛遠足回來的秋田沒兩樣。
 

他是小孩子啊。十二歲。小孩子。
 

他應該把這一切當成是小孩子的惡戲嗎。

 

支付贖金的電話則在第十五天的時候打到家裡來。

那天一期一振終於用光所有說詞,父母準備報警。
 

偏偏就在那種不湊巧的時候。
 

即使透過變聲器也掩飾不了濃濃的疲憊,要求支付一千萬,地點在櫻之宮公園。

 

一期一振和藥研只隔著一根髮夾的距離,只要他想,隨時都能被抵銷。
 

只亮著一盞藤花夜燈的黑暗房間。他的弟弟依舊坐在房間的正中央,好像他從一開始就在這裡,他才是主宰。
 

「鬧夠了嗎?可以回家了嗎?」

「一哥你好怪,我能不能回家,應該要問旦那吧。是他攻擊我的後頸,是他讓我失去意識。全是他作的。我只是沒有抵抗而已,我只是沒有叫。」

「不要讓他變成罪犯,藥研。」

一期一振說。那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嚴厲也最清楚的說詞。

「一哥。」藥研忽然哽咽起來,聲音變得好細好小,像個無助的、拼命尋求依靠的小孩:「旦那好像要到別的地方去。他要去什麼地方?為什麼不可以帶我一起?」

「藥研。」

「一哥,你把我變得小小的好不好,小到可以塞進嘴巴,舔一舔就融化。或者讓我長大,和你一樣大,大到可以自己一個人,走向這個世界的任何一個地方。」

「藥研。」

「我不要,一哥,我不要。」他哭出聲,像剛出生的嬰兒。音量始終維持在低聲嗚咽的程度,卻將摀著眼睛的黑色絨布都浸透,直到滴出水來。

「藥研。」一期一振握著弟弟瘦削的肩膀:「我們接到要求贖金的電話。要一千萬,地點在櫻之宮公園。你要讓那個人變成罪犯嗎?你真的、要那樣?」

 

他年幼的弟弟倏地停止哭泣,然後仰起彷彿隨時都會斷掉的纖細脖頸。
 

「啊。」他說。「當然必須要。」用最虔誠的口氣。
 

「如果那是旦那的期望。就一定,要為他完成才行。」


 

警察來作筆錄,調閱監視錄影器,但沒有拍到什麼東西。那是上班族和學生都不在路上的離峰時刻,附近有地緣關係的人全都被仔細盤查,包括斜對面大樓的保全。

穿著整齊灰黑色襯衫和西裝褲的銀髮男人雙手交握,仔細交代當天的行蹤。被害人聲稱案件可能發生的時間,他正在巡邏大樓,樓層監視器都有紀錄,也有書面資料。他使用的房間,除了本人,管委會也有鑰匙,還有一把備用的,保管在派出所。
 

男人的嫌疑被排除,一千萬的贖金仍不知去向。

 

藥研躺在病床上,淡紫色雙眸盯著天花板,女警正在問他問題,但他除了「不記得」、「沒印象」、「好像有」、「是嗎」之類的詞彙之外,沒有其他有助調查的發言。
 

母親的眼睛腫得像個核桃。
 

是多大的刺激才讓他什麼都不記得……藥研是那麼精明的孩子啊!

一期一振沉默地站在一旁,盯著流速緩慢得像是靜止了似的點滴瓶。

犯人可能對他作了某些事,使得他難以啟齒。等令公子身體狀況好些,我們會安排心理測試,盡可能排查出犯人……嫌犯可能有某種變態心理,必須即刻逮捕歸案。

拜託了,請一定要將犯人繩之以法,不能讓他再去傷害其他的孩子……
 

藥研忽然望了過來。
 

母親迎上去,握住他的手。
 

「怎麼了?想要什麼東西嗎?渴嗎?」

「媽媽。」他鑽進母親的懷裡。「媽媽,妳知道嗎。」
 

「雪雖然是白的,可其實非常髒,融化在手裡,乾透之後,整隻手都會變得黑漆漆的。可即使那樣,它大片大片落下來的樣子,還是美得像首詩。我最喜歡雪了。」
 

紫水晶般的眼睛眨了眨。純潔的孩子,說著童真的話。
 

一期一振和父親打過招呼,走出病房。在他身後,他聽見他的弟弟,一字一句,慢慢地,用足以使所有人都聽清楚的音量說。
 

「所以,拜託了。」
 

──不要說我喜歡的人的壞話。


 

一期一振打開車站的置物櫃,將裡面的蛋糕店紙袋遞給眼前的男人。
 

「居然就這麼點,感覺真廉價。」

「您真的要離開這裡,去別的地方嗎?」

白髮男人雙手插在褲袋裡,殘酷地笑了起來。

「我這種人能去的地方,難道不是只剩監獄而已嗎?」

「您是不是有什麼苦衷呢?如果好好跟他講清楚……

「『我們被賦予試煉,然後通過考驗。我們被要求誓言,然後給出承諾。然後我們相愛了,從此結合在一起。』這是小說裡經常出現的,戀愛的理想型態。」

「理想型態。」一期一振呆呆地重複了一遍:「理想型態。」

男人聳起肩膀:「不過要我說的話,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這麼美的事。戰爭是殘酷的,愛也一樣。我不打算找藉口,也沒想過要推託。我是犯罪者,你是共犯,受害人包庇嫌犯。我們三個人,就是這種關係,除此之外什麼都不是。」
 

一期一振不吭聲,男人戴上裝飾用的平光眼鏡。腳尖蹬了蹬地板。

他今天穿得很招搖,深紅色運動服夾克,迷彩七分褲,腳下的球鞋是鮮黃色的,頭上戴著一頂鮮豔的寶藍色棒球帽。

結果他整個人的存在反而都被抹消。

白得透明的臉龐完全沒有血色殘存,色彩褪盡的長髮毫無存在感地落到身後。如果有個醫生,當場宣布這個人下一秒就要死去,一期一振也不會感到意外。

 

「保全的工作,我會再作一陣子,畢竟我被警察盯上,對大家都沒好處。」男人笑著,將紙袋換隻手拿,好像那裡面裝的不是一千萬,只是知名蛋糕店的柴薪蛋糕捲似的。「不過,你放一百二十個心,我絕對不會再靠近你弟弟。因為……

 

一期一振盯著男人,他無法從男人臉上,讀出任何訊息。他就像用雪堆起來的雪人,葡萄是眼睛,紅蘿蔔當鼻子,番茄是圓形的嘴,夏天一到,就消失得無蹤無影。
 

「因為我最討厭的就是金魚了。」


 

一期一振將早已被他掉包,裝滿裁切整齊的報紙的行李袋放進指定的垃圾桶,隨後按照犯人的指示,離開公園。30分鐘後,他回到現場,來到約定好的那棵櫻花樹。

光禿禿的櫻花樹下,藥研靜靜地睡在那裡。他就像和同學出來遠足,玩累了睡著似的。鬼鬼祟祟將他放下的大學生模樣的年輕男人在公園門口被警察逮個正著。
 

他拼命地解釋自己是受人之託,並堅稱自己『只是來送還金魚』。

 

一期一振彎腰抱起藥研,正要拂開弟弟的前髮時,鼻尖忽然一陣冰涼。
 

是霰,還是冰雹?一期一振不清楚。炎夏裡突兀出現的粗暴結晶。唯一能夠確定的是,那既非鮮花也非白雪。還沒弄清楚究竟長得什麼樣子,就無聲無息地消逝了。


 

這和愛很相似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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