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期一振作夢也沒想到自己會落到這般田地。
粟田口家長子,K大在學四年,(礙於家計)掃遍所有符合資格的獎學金,以master的身分畢業,赴英國取得MBA碩士學位。
學成歸國,他進入人人稱羨的跨國大型企業,職場生涯順風順水,才入社不到十年,就已升任課長職位。
天資聰穎,儀表堂堂,身型挺拔,態度誠懇,傳聞社長之女曾不斷要求父親以職務之便央請一期一振和她吃頓聯誼飯,然而當一期一振被社長找去談的那天,他輕描淡寫表示他剛好收到東京一個大型企業、英國某信託公司及法國某大型藥廠發來的offer,只是礙於社長的賞識與提拔,他始終對這幾份年薪是他原職三倍的邀請持保留態度。他本身相當喜歡這間公司的工作環境及氣氛,但倘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據說當時社長雙膝一軟、握緊一期一振的手,哭喊:是我錯惹,對餔機!!!
年收千萬、有車有房、黃金單身漢的一期課長從不參加聯誼,殘業一定往家裡打電話。他打電話時的那個神情,據說就連剛好路過的清潔阿姨都會被迷昏在走廊。
「他其實是在打電話給外面包養的小三」。當然這是謠言,其實上述全部都是謠言,都是業務部的鶴丸課長傳出來的謠言,他為何要到處散播一期一振的謠言,那當然是因為他很閒。按理業務課的長官實在沒有很閒的道理,所以他轄下的一票職員,例如大俱利伽羅、例如燭台切光忠、例如壓(社)切(畜)長谷部,每天都因為他們家基本不幹事的課長,過著殘業爆肝,天天想投書勞動局的職場生活(長谷部例外)。
畢竟一期一振根本沒結婚,哪來的小三,一期課長之所以一下班就往家裡趕,就算殘業也一定會打電話回家,是因為他有十一個年齡差距極大的弟弟。
從小在大家庭長大的一期一振,其實非常渴望婚姻,渴望組織一個大家庭,渴望生他個一打小孩,最好可以組成兩支棒球隊捉對廝殺。然而一聽到這種擇偶條件,公司裡大部分的女性職員都打了退堂鼓。畢竟生孩子簡單,養卻很麻煩,而且生那麼多,會鬆弛的!至於是哪裡鬆弛,小孩子就不要問這麼多惹!
所以這樣那樣,一睜開眼就已經三十五的一期一振終於惹怒了他那同樣熱愛兒童、極度渴望抱孫的雙親。然而真正的導火線,還是在上個禮拜三,粟田口家母上參加的一場高中同學會。
當同學們紛紛說起自家兒孫近況,沒孫可講的粟田口母上就少不了地被擠兌了:什麼兒子事業有成卻孤家寡人莫不是有隱疾,什麼現代社會對同性戀也是很開放,什麼沒關係現在還有外籍新娘這個選項……粟田口母上起初拼命按捺著,末了仍然真心怒了;結果她還沒扯開破鑼嗓,她鄰座的同學三条卻先雙手拍桌站起來惹!
我家孩子也全都未婚啊!這年頭孩子都晚婚的!孩子就算結婚了也不一定要生啊!現在物價多高啊!現在環境多糟啊!全球暖化、海平面上升、空氣汙染,PM2.5天天超標、同儕霸凌、升學壓力、少子化使得一個孩子以後要養五個老人啊!你敢說這是個對孩子友善的社會嗎?你能擔負起這孩子的未來嗎!?
激情演說使得勝利組眾同學傻眼惹,就連本來抱在懷裡的孫都紛紛停止哭泣。
握草三条,我以前怎麼都沒發現妳這人這麼有見地啊!粟田口家母上握住舊姓三条的以前其實跟她並不是同一掛的同學的手。
既然你家孩子未婚,我家孩子也未婚,那不如就讓他們認識認識妳看怎麼樣!?
如此這般。
亂和藥研冷冷看著他家大哥定格在他的電腦版賴加入好友畫面前,手裡拿著剛從他家母上大人那裡拿來的寫著一組ID的惡俗粉紅色小紙條。
「快加啊一哥,你到底還要猶豫多久?」藥研單手插腰,不耐地問道。
「啊……真是的!好煩喔!我不想看到這樣龜龜毛毛的一哥!」亂推開一期一振,那附滾輪的椅子瞬間撞上牆。一期一振瑟縮在牆角,看亂的十指在鍵盤上飛躍。
「唉……」藥研把劉海別到耳後:「一哥,你回國之後,就總是忙工作,要幫你介紹對象,你又總是推工作忙,永遠就這個理由。爸爸媽媽是真的很擔心你。」
「我知道,可是……」
「只是加個賴,聊一下而已,又不是要一哥馬上跟她結婚!」亂不耐地撥開落在肩上的長髮:「一哥,我們都長大了,可以自理了,我和厚還有後藤都上班賺錢了!你不需要一直記掛著我們的事情!自己的幸福,自己不顧,誰會替你顧呢!?」
「可是……」
這時,電腦畫面跳出了對話視窗,藥研急忙推著亂的背脊,走出門外。
「總之一哥,你就當聊聊天,交一個新朋友,也不錯嘛。」
一期一振無奈地回到電腦前面。
新朋友?他幹嘛要交新朋友?朋友這種東西可有可無,家人卻是絕對的,顯然比朋友重要十萬倍的存在啊!他一點也不覺得是弟弟們擔誤了他的終身大事,應該說終身大事這種事,在可愛的弟弟面前,全都是狗屎啊!
但因為他的單身,使得母親被人擠兌這件事,他確實從未料想過。
細數過往點滴,一期一振目前為止的人生,可說是平步青雲。他不管做什麼都是第一名,除了高中時代,在補習班,他模擬考考輸過誰,他真的很少落於人後。
一期一振模模糊糊地,回憶起自己的高中時代。雖然他家經濟情況很險惡,但大考之前,高三那時,他補過習。一期一振家裡兄弟多,忙來忙去很難專心念,雙親見他總是以弟弟優先,硬是動用了他辛苦賺來的獎學金的一部分,強迫他去上補習班。
那是間規模相當大的補習班,英數請來坊間名師,每次上課都三層樓教室同步,面授樓層費用還要加倍,所以一期一振自然選了比較便宜的視訊座位。
負責英語的老師非常嚴格,雖然只是補習班,但偶爾會在課堂上按照座位號碼點名學生回答問題,如果回答不出來,就要一路罰站到下課,這對青春期的孩子來說,是非常丟臉的懲戒。
正常情況一期一振不可能答不出來,但如果前一天晚上他熬夜照顧發燒的弟弟因此打瞌睡那可就不一定。鶴丸一臉惶恐地把他搖醒,全班同學加上螢幕上老師兇惡的臉一齊盯著他瞧,他問鶴丸老師問了什麼問題,結果鶴丸居然他媽的也不知道,他囁嚅著,臉頰燒紅,真心想死。他從沒在課堂上丟過臉,這真是頭一遭。
面授樓層有人舉手,主動回答了問題,他沒看到那人的臉,只聽見聲音。很有磁性,說起英文來有個古怪的腔調,但並不討人厭。他答對了,一期一振連帶被寬恕,他坐下來,卻只覺屈辱。中堂下課他下樓,瞟向剛剛答題的人可能坐的位置附近。大部分的學生都去買點心或者到教室外面聊天,只剩下一個男生坐在靠走道的位置上。
那人被幾個女生簇擁著,黑髮略長,戴著銀框眼鏡。有人喊他,他便朝門口看過來。目光直視一期一振身邊的人,他們甚至都沒有四目相望。
然而那一剎那,擁擠的教室,青澀的喧嘩,紙筆考卷,講義課本,後排架得老高的鐵製桌椅,青少年賀爾蒙的氣味,都退成了背景。
明明隔得老遠,他仍聽見了那個人的聲音,雖然和從揚聲器裡變質的音調有些差異,但那就是剛剛替他答題的人的聲音。
那時補習班每個禮拜都模擬考,成績前面的名字都被取代成學號和坐位號。
而不多久之後的那次模擬考,他輸給了那個座位號上的那個黑頭髮的男生。
儘管怎麼也想不起那人的姓名,但當時的挫敗感,對一期一振造成的衝擊,實在是太大了,所以他一直記在心上。也清楚記得,發現自己棋逢敵手時,心中那份按捺不住的高昂。他覺得自己終於找到能和他平起平坐互有勝負的對象。
那也是他的擇偶條件。對方可以比自己職位低,可以比自己賺得少,可以學歷比自己差,但他與她,必須對等。他不喜歡被討好、厭惡虛偽奉承,偏偏職位讓他總是遇到這樣的人,加以單身並沒讓他撞上職場天花板,他也就趁勢擺爛。
左手撐著腮,右手移動滑鼠,一期一振意興闌珊地點開對話框。
頁面上出現了用戶名:ツキ。
他嘆口氣,決定姑且先打個招呼。
イチゴ:「您好。」
在等待對方回復的同時,他切換視窗,點進郵件系統,開始回復一些在辦公室因為雜事太多沒能一一回復的公務郵件。等他意識到的時候,距離他發出第一條訊息,已經過了50分鐘。想來,對方大概也是礙於長輩的壓力,不得不上線吧。
一期一振嘆口氣,剛想關閉對話視窗,忽然看見對方丟來的回應。
ツキ:『*︿$*4HO()﹀』
他揉揉眼睛,雙手下意識地再次敲打鍵盤,送出同樣的訊息。
イチゴ:「您好……」
又過了二十分鐘。
ツキ:『對餔機』
イチゴ:「……您慢慢來。」
ツキ:『恩DH&#TUY』
イチゴ:「……」
ツキ:『你WDF%!哈哈哈#%%︿045』
イチゴ:「…………」
之後,任憑一期一振如何耐心等候,對方也沒有再給予任何回應。
母親是地球人,她的同學當然不會是火星人,也不會嫁給火星人,也不會生出火星人女兒,嗯,不可能……但母親是真心要他跟一個連字都不會打的女生交往嗎?
三個月後,晚餐桌上,一期一振疲憊地把筷子伸向面前的煎蛋捲,前田和平野一臉欲言又止,亂見狀索性開門見山:「一哥,你和未來大嫂的進展如何?」
不只秋田和五虎退,連厚都放下筷子,豎起耳朵,本來在客廳看電視的藥研和後藤若無其事地回到了飯廳,22隻眼睛11道目光同時射向了一期一振。
「唉……」
那位ツキ女士,似乎不太會使用3C產品,但現在好些了,只不過打字實在相當慢,還經常傳些老人常傳的『早安,今天也要有美好的一天』配上奇怪山水背景的圖片,或者是『你不可以不知道的二十四道養生食譜』長貼圖,再不然就是你水管上的奇妙動畫。他幾次都想問母親,ツキ今年到底貴庚,莫不是三条女士自己親身上陣。
畢竟還有一層母親的情面,加上一期一振因為工作所需本來就很擅長虛以委蛇,就在嗯嗯、長貼圖、哈哈、貼圖、呵呵、動態圖、嘿嘿、認同請轉發的過程中,他們居然也風馬牛不相干地聊了三個月。
大約一周前,一期一振第一次說起自己工作上的事。
公司計畫推出一個新商品,目前正進行到行銷階段,因為是全球同步上市,所以各國分公司都要參與視訊會議。網路延宕,人多嘴雜,進度整個DELAY到出現了乾脆延後上市的提案。當一期一振憤怒地點出延後上市整個公司所要付出的代價之大,才好不容易統合眾人的意見。決定最終行銷方案,一周後就立刻要向總裁簡報。
雖然公司有翻譯,但專業術語極多,溝通還要花時間,他索性自己回家譯。
翻譯對他而言當然是小菜一疊,但一期一振對譯文始終感到不滿意,不是不通順,只是總覺得用詞遣字應該還能更精準一些。
隨口發發牢騷,舉了幾個例子,結果ツキ完全沒有回應他。
男人跟女人提工作,多半沒啥好事,就和女人跟男人抱怨姊妹淘一樣。他其實也不奢望ツキ能給他什麼有建設性的回應。關閉對話視窗,他繼續回復工作郵件。
不多久,ツキ的對話框亮了起來,點開,發現對方將他剛剛丟出去的幾個例子都翻譯成英文丟了回來。字句流暢不在話下,用詞更是精準無比。
一期一振有些詫異,業務文件的翻譯有一定的難度,雖然他刻意避開牽涉機密的部分,但仍有許多專業詞彙……說起來他居然都不知道ツキ從事什麼職業。
『作家,偶爾也兼翻譯。』半小時後,一期一振才得到對方簡短的回復。
那之後,一期一振開始試著就用字上的問題請教對方,ツキ回復雖慢,但都切中要害。接連幾個晚上,就在ツキ的協助下,一期一振總算完成了尚算滿意的譯文。
眾弟悄無聲息地看著滔滔不絕講述聊天記錄的自家哥哥,亂湊向厚的耳邊。
「我感覺這次似乎有譜。」
「但這樣好嗎?」厚憂心忡忡地說:「明明連ツキ長怎樣都不知道,網路交友就是這樣才危險!」
「不會吧?那是媽媽的同學的小孩欸!」
「很多詐騙都是從親朋好友開始的啊!」
「那還不簡單,約出來見一次面就好了啊。」博多乾脆地說,他推推眼鏡:「剛好快聖誕節了,約出來見面合情合理,再加上路上本來就都是情侶,完全不會尷尬!」
真不知道你覺得不尷尬的點在哪裡。亂湊到博多身邊:「但是一哥根本就不可能開口,他超弱的,就連一開始賴也是我幫他加的!」
「那我們先上車後補票不就好了。」
──於是一期一振的帳號就被盜了。
亂和博多合同一臉無奈地被抓來當幫兇的厚和後藤,相偕模仿一期一振的口吻寫了一段文章,內容是邀約ツキ耶誕夜共進晚餐。12月24日,晚上7點,在A7出口的A百貨的噴泉廣場,就是有一棵大聖誕樹的那個花園廣場,不見不散。這樣。
ツキ比想像中更爽快地答應了,等全部橋好,弟弟們才告訴一期一振這個噩耗。
哥哥大人想當然耳地發飆了,但看著被派來告知他今晚和人有約的五虎退和秋田抱在一起發抖,路過的職員議論紛,一期一振也不好繼續苛責這兩隻代罪羔羊。
他本想立刻聯絡ツキ,告訴他這一切都是弟弟們開的惡劣玩笑,但訊息剛打到一半,忽然臨時要開會,會議一結束,桌上的公文已堆積如山,等所有工作告一段落,居然都已經六點了。
一期一振茫然地抬頭看鐘,只好決定赴約。雖然和對方素昧平生,但對方畢竟是女性,也不能太失禮,他只好情商相熟的總合課職員,替他選購禮物。
總合課的阿姨們在一期一振還是新入社員的時候,對他照料有加,之後雖然一期一振榮升課長,仍舊對這群阿姨非常尊敬。雖然阿姨這種生物,不免有愛八卦的共同毛病,但就算阿姨說出去,他也無所謂。他巴不得全公司的人都誤以為他有正在交往的對象,省得總得對那些老愛找他去吃相親飯的一眾長輩賠不是。
幫你挑禮物也行,但起碼也告訴我對方的長相或者喜好啊。阿姨說。
一期一振瞬間詞窮,雖然他和ツキ也算你來我往了三個多月,但是關於ツキ的一切,他完全不了解。只好含糊地說了個模糊的輪廓,聰明,英文能力好得出奇,似乎是作家……
阿姨瞪了他一眼。
你呀再這麼不上心,真的要孤老終身了。
一期一振汗顏地摸摸鼻子,擺出可憐相哀求,阿姨的母性瞬間被激發,嘴上罵歸罵,還是替他準備了一條喀什米爾的羊毛圍巾。
萬無一失的紺色,用紅綠相間充滿耶誕氣息的紙張包裝得美輪美奐。
雖然是趕鴨子上架,但幾乎沒有過約會經驗的一期一振還是越來越緊張,他心不在焉地批文件,一直抬頭看鐘,當然他只是覺得不能失禮,除此之外不做他想……
就在他這麼想著的時候,桌上的內線電話突然響了起來。
拔腿狂奔在飄著細雪的街道上,一期一振只恨為什麼路上都沒有計程車。
以前和弟弟們一起看電視劇,亂經常對那些緊要關頭在路上狂奔的人嗤之以鼻:既然這麼急,幹嘛不搭車呢。一期一振雖然嘴上說著不可以亂批評,也許人家有苦衷,心裡也覺得亂說得頗有道理。既然這麼急,幹嘛不搭車呢?
道理誰都懂,麻煩的就是,路上根本沒車啊!
企劃案出了差錯。因為美國上周遭受颶風襲擊,原物料價格在這一個禮拜大幅攀升,數值全都兜不攏。麻煩就麻煩在專案人員沒有定時追蹤物價,否則應該能夠發現這個錯誤。然而這段時間,大家為了新產品操勞過度,一期一振實在不忍苛責,而且問題已經發生,解決才是首要之務,究責云云,那也是之後的事情。
負責專案的是一個才入社三年的孩子,當初簽出來的方案獲得好評,才讓他專責,卻捅了這個簍子,大家都很不捨,陪著徹夜加班。人多辦事快,雖然做好了徹夜加班的覺悟,但在比預期的時間早了許多的情況下,所有的表都改好了,總算趕上明天的最終報告。就在大伙鬆了口氣的同時,一期一振才猛然想起自己跟人有約。
沿途的耶誕燈忽明忽滅,偶爾有喝醉酒的黏踢踢情侶在路邊接吻,但一期一振完全沒空搭理這些匪類,只是一直拔腿狂奔。總算抵達廣場,放眼望去,空無一人。
一期一振扶著膝蓋,抬頭看著聖誕樹的星星底下,金紅色的大時鐘。
紛飛的細雪中,短針指著刻度二。他還是第一次和別人約好,又遲到這麼久。
也是第一次,他害怕會被對方討厭。
一期一振待人雖然恭敬,但其實骨子裡相當高傲,能讓他放下身段去請教,進而使他產生敬佩之情的人,這個世界上,恐怕五根手指都數得過來。
ツキ就是那其中之一。
因而,即便不論及婚嫁,他也希望,能和對方做為朋友一直交往。
『對不起,公司臨時有事情。』
儘管夜深,實在叨擾,但重要的是表現誠意。他拿出手機,傳出道歉的話語,按下發送的那一瞬間,突然聽到噴泉後面,傳來一聲輕脆的訊息通知。
雖然覺得不可能,他還是將信將疑,繞過半個噴水池,走到後方。於是就看見了一個,裹在深藍色呢絨大衣裡的男人。
男人斜倚著噴泉的石牆,手裡握著手機,睫毛顫抖著,鼻頭凍得通紅。
他蹲在男人面前,看著他的手機,螢幕上顯示著新收到的訊息,和自己剛剛發出的,一字不差。
「ツキさん?」他輕喚,但對方沒有回應,他盯著那人的臉。這是男人吧,是男人無誤,雖然他的五官長得很好,完全都擺在或許是這個世界上最正確的位置上。
ツキさん。
他又喚了一聲,這次,男人睜開了眼。
當他們四目相對的那一瞬間,所有景物都向後退,都成了背景,只為了凸顯。
一期一振睜大眼,他喃喃地,喊出了自己遺忘多年的姓名。
「……三日月宗近?」
──那個位置上的男生其實並沒有看他,只是看著他身邊的人,稍稍提高了音量,但一期一振的視線實在太露骨,對方再遲鈍也不可能察覺不到。
只得禮貌性地朝他笑了一笑,但那笑容令一期一振愈發窩火。
他知道自己是在惱羞成怒。從來沒人在英語老師問了問題有人答不出來,還敢主動舉手。被罰站,之後因為他人的幫助而坐下這種事情,更是從來也沒發生過。
女生都簇擁著他,男生也跟他很熱絡,可是他有什麼了不起,他就這麼了不起?
他快步朝那傢伙走去,然後站到他跟前,本來正在假借請教功課的名義和那傢伙搭訕的女生愣住了,然後退開身,群聚在旁竊竊私語。一期一振也算小有名氣,畢竟他剛剛才在全班面前被罰站了十幾分鐘。
有什麼事嗎?那傢伙將右手撐在桌上,輕頂著腮,仰頭看他。
兩個禮拜後的模擬考,我依然會得第一,請您做好覺悟。
那傢伙睜大眼,似乎沒想到會被人用敬語挑釁。他眼中的新月搖曳,唇角微彎。
那我就等著拜見實績了。
那傢伙笑起來的樣子很好看,很美,很能襯出他這人性格十足惡劣。
之前的兩次模擬考,一期一振都是第一名。
但在他下了戰帖之後沒多久的那次,榜首卻是那傢伙。
下一次,一期一振扳回一成。
然而下一次,那傢伙又重回寶座……
在學習上有一個競爭對手是比什麼都要能夠使成績進步的方式,更別提他本來就名列前茅。儘管打聽到了那傢伙的名字叫作三日月宗近,但他不知道三日月念哪一所高中,畢業之後又上了哪一間大學,他在哪裡生活,過著怎樣的日子,那都不重要,包括他確實長得很美,美得不可方物,美得會讓一期一振覺得,這個世界上怎麼能有這麼不公平的事情。怎麼能有一個人,又漂亮,又會念書,又受歡迎……
他唯一記得的,只有高三那年,曾有一個人,與他互相較勁,勝負難分。
模擬考一共考了五十次,結果是25比25,他與他,就是這麼不清不楚。
「哎,居然真的是一期君。看到你的暱稱時,我還以為是偶然呢,哈哈哈。」三日月仰頭,笑了起來,他的聲音完全沒變,深邃的眼睛和彎彎的新月也一樣在那裡。
「您……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
「哈哈哈。」三日月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咧著嘴笑,他的臉頰紅撲撲的。接著,低頭看向他手裡的手提袋:「那是要給我的嗎?」
一期一振莫名奇妙地紅了臉,他猶豫著該不該把圍巾給三日月。是說他有什麼好猶豫,這禮物本來就是為了今晚跟他有約的人準備,不給他,留著幹嘛。
「對不起,弟弟們,那個,不是,我是說,對不起,這麼冷的天,您怎麼……」
三日月起身,似乎想對他說些什麼,但下一秒,他的面孔就從一期一振的面前消失。轉而暈倒在地的那人身體帶著驚人的熱度,非常、非常地。
一期一振走出急診室,眉頭深鎖。他真的很想一直陪著三日月,畢竟三日月會發高燒,完全是他的責任,可又他不得不回去參加晨會。會議結束,儘管還有許多事情要處理,但下午他還是難得請了一次假,急著往醫院趕。結果櫃台告訴他,早上送來的病人,惡化成了肺炎,已經轉到有長年相熟的醫生及病歷存底的醫院了。
知道對方在休養,一期一振自然不可能打擾,只是。
那天之後,ツキ再也沒有同他講過半句話。
三日月似乎沒有將自己的病因告訴三条阿姨,於是一期一振也沒有遭到母親的責問,但罪惡感不會因為沒人指責而減輕。從三日月那天晚上的態度看來,似乎早就知道他的身分,既然這樣,又為什麼要陪他玩這場遊戲呢?……
「……你真以為全世界的人都跟你一樣這麼傻,腦子裡只有弟弟?」
頂樓天台,鶴丸一邊吸煙一邊不耐煩地把煙灰往樓下撣。一期一振越過欄杆,看見疑似總裁秘書的人正仰頭往上看,他立刻把鶴丸從欄杆邊拉開。
「您這是什麼意思?」
「什麼什麼意思,就是那個意思啊。三日月本來就知道你,誰會不知道模擬考時名次老是擋在自己前面的傢伙……你以為高中的時候在補習班他救你是偶然嗎?全補習班的人不管面授區還是同步區都看到你被罰站,面紅耳赤,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來,看到被自己認為是對手的人這樣,誰都會想救你吧!只是沒人知道這個被救的人一點都不領情,居然還特地去挑釁恩人!還真有這麼不知好歹的人耶!還居然是我同學耶!現在還是我同事耶!怎麼會這樣!我怎麼都遇到這種事!!!」
「我、我、我又不是故意的!」
「那你讓他等那麼久又是怎樣?」
「您為什麼連這件事都知道啊!」
「誰不知道!我是三日月的堂弟啊!」
「您是三日月殿的堂弟!?您怎麼沒告訴我!」
「你又沒問我幹嘛講!?我告訴你,我他媽的什麼都知道!包括你現在好像有點介意我家的黃花大堂哥,好像有點想去取得他的諒解,但不好意思!我不會出賣我哥的!哼!」鶴丸雙手抱在胸口,義憤填膺地轉頭看著天空,接連不斷吐出煙圈。
「……您知道三日月殿轉往哪家醫院嗎?」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他死都不會說。因為三日月千叮嚀萬交代,千萬不能說出醫院的地址,他鶴丸國永也許缺點很多,但唯一一個值得稱許的,就是嘴巴緊。他嘴巴超緊,堪比壞掉的蛤蠣,無論怎麼煮,怎麼煮怎麼煮,他都是永遠不會開口的!
「鶴丸殿!我求您了!不然您告訴我三日月殿家的地址也行!」
「我才不……啊?」鶴丸一愣。三日月只說不能給醫院的地址,但沒說不能給家裡的地址啊。鶴丸君他有點兒徬徨了,重點是他從沒看過他這個同學為了工作以外的事情那麼拼命、低聲下氣,他有一點於心不忍,他覺得說一下應該也沒關係……
一期一振深呼吸,伸手按門鈴,向來應門穿著圍裙的女性簡單說明來意,把手裡的哈密瓜禮盒遞過去。他穿上拖鞋,走上通往二樓的階梯。
天完全暗了,房裡只有一些從窗外路燈透進來的微光。他輕手輕腳地走向床畔。
那人額上貼著退燒貼布,白皙的臉頰燒得通紅。
將公事包隨意擱在床腳,盤腿坐在地上,盯著三日月的臉。他背對著牆,呼吸很弱。一期一振鬼使神差般伸手,撥了撥三日月被冷汗浸透的劉海。
像是一個暗示,三日月緩緩睜開了眼睛。但一看見他,就立刻背過身去。
「三日月殿……我真的很抱歉,居然讓您在冰天雪地裡,等了我那麼久……」
回應他的,只有淺淺的咳嗽聲。
「我想起了很多,關於您的事。擅自將您視為對手的事。驚訝於您的美麗的事……雖已事隔多年,但是那份回憶,似乎一直存在於我的內心深處。」
──並且,因為在太過年輕的時候,就遇見了唯一的存在,以致他日後無論去到哪裡,見到如何美麗的事物,都無動於衷……他的標準從很早以前就已經偏差了。
三日月還是不吭聲。
一期一振輕嘆了聲,今天換了是他,搞不好也會生氣。來訪之前,他早下定決心,無論三日月怎麼對待他,他都不會有任何怨言,因為,他有想確定的事情。
「家母和您的母親那邊,都由我來說明,我也必須對使您臥病在床一事,鄭重地向三条阿姨道歉。先前您在工作上,幫助了我很多,我在此謝謝您。那麼。」他抓起床腳的公事包:「請您好好休息,今後,我會將帳號刪除,不會再打擾您。」
剛起身,西裝褲就被人揪住,三日月不知何時已經轉過頭來,染著煙霞的眼睛直直地注視著他。一期一振勾起唇角,蹲下來握住那隻手,然後靜靜地,等待。
三日月只是看著他,好像有話想說,又不知道該從何開口。最後居然哭了起來。
一期一振大吃一驚,他慌張地湊過臉,不顧禮節地吻去帶著鹹澀氣味的液體。
他心中所有盤算,都粉碎在這令他手足無措的淚顏之前。
「是我輸了。三日月殿。」一期一振將額頭抵著三日月的,顰起眉。「我竟想著,若把事情做絕,也許您會主動挽留……是我思慮欠周延,惹您哭泣,我真該死。」
三日月茫然地看著他,似乎不能明白他正滔滔不絕說出的話。
「……我……喜歡您,請您……以結婚為前提,跟我交往吧。」
三日月睜大眼睛,眼淚止住的下一秒,他整張臉都紅了。
「你這人有毛病吧?我跟你才認識多長時間!」他慌張地抽手,掀開棉被起身。
「喜歡一個人,和認識的時間長短完全沒有關係。而且要把認識的定義放寬來講,我可是從18歲就認識您了。」
「但我是男的!」
「反正渋谷不是能領證嗎?」一期一振理所當然地說。
「我媽和你媽根本就不會答應!還有誰說要跟你去領什麼結婚證書了!」
一期一振勾起一邊嘴角,不懷好意地笑了起來:「說服長輩這點小事,請交給在下吧。另外我剛剛又沒說是要去領結婚證書,三日月殿真是可愛。」
「又、又、又沒人說喜歡你!」
「三日月宗近或許還不喜歡一期一振。」一期一振謙沖地笑道:「但是我覺得,ツキさん應該並不討厭イチゴくん呀……剛剛,您難道不是不希望我離開嗎?」
「我才沒有!我才不是!……我……我……」
一期一振笑著拉過三日月的手,攢進掌心裡,三日月氣急敗壞地想抽回,但一期一振硬是緊緊握著。
很久之前就遇到,現在才終於確定。
好不容易重逢,怎麼可能讓他溜走。
再也不可能有第二個,像這樣,能與他平起平坐,使他尊敬,又能使他產生這般憐愛之心的對象了。
──半年後的一個周末,鶴丸正在床榻上翻滾,突然被母親拎了起來,要他開車送她去喝下午茶。到了咖啡店門口,鶴丸本來想走,但母親又說四人同行一人免費,他不進來吃太過損失。
他只好跟著進去。然而,當他看到母親先行抵達,正在激烈爭執的兩個朋友,立刻想腳底抹油,但母親迅速拉住他腰間的金鍊,露出陰險的笑容。
粟田口:「握草!妳怎麼沒先告訴我,妳家的孩子是兒子!現在好了,我家兒子被妳家兒子迷得神魂顛倒,廢寢忘餐……我不要我家兒子變成那副德性啊!!!」
三条:「那妳又有說嗎?妳不也沒說你家是兒子嗎!現在好惹,都說自古烈女怕纏男,請神容易送神難,相愛容易相處難!現在我兒子終於被妳家兒子纏得自暴自棄,被他拖去渋谷區公所領證了!妳家人那麼多,我兒子嫁去妳家,光煮飯就先煮死啦!妳說該怎麼辦啊?妳賠我一個可愛嬌俏的好兒子啊!說到底五条!」三条阿姨憤怒的目光轉向鶴丸國永以及他媽:「國永不是和那個一期一振是同學嗎!妳怎麼不講!」
「國永的同學那麼多,我哪認識哦;再說惹當初一期會跑到妳家,也是國永嘴巴不牢,不小心把妳家地址說出來的,跟我完、全、沒、關、係喔。」五条阿姨雙手用力在面前揮動,鶴丸錯愕地看著他這完全不顧獨生子死活的冷血母親,剛想解釋,耳朵就被即使在家族間也因兇惡而赫赫有名的嬸嬸給揪住了。
「你這吃裡扒外的小混蛋!狼心狗肺的小流氓!你看看現在你哥都變成基佬惹!你要怎麼賠償我!」
「嬸嬸!你家還有四個兒子!又不用擔心斷後的問題!」
「妳他媽的五条!妳來看看妳教出來這什麼好兒子!」
「那是小孩子自己的問題!他都長這麼大了,不能什麼事情都怪媽媽!……」
當區公所職員和看熱鬧的洽公民眾紛紛熱情鼓掌,三日月被一期一振捧著後腦深吻的時候,他依依稀稀、恍恍惚惚間,好像聽見了自家堂弟哭喊的聲音。
但三日月自暴自棄地覺得:這八成只是他因為哀莫大於心死而產生的幻覺而已。
END